阿保機收到痕德堇可汗嘔血的訊息時,正在與韓知古說話。

“邵樹德其人如何?”

阿保機穿著厚實的皮裘,看著門外一望無際的雪原。

大雪壓著黃泥、樹枝編成的房屋,幾乎要將它壓垮。

“嗚——”寒風帶著惡意,順著牆壁的縫隙溜了進來。

奴隸們麻木地坐在塞滿葦絮的麻袋上,渾身瑟瑟發抖,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對抗即將到來的嚴冬。

這還是白天,如果是寒冷的黑夜,又有多少奴隸會無聲無息地倒在冰冷的泥地裡呢?對秋天被擄掠而來的渤海人而言,這個冬天註定難熬。

“年歲不小,白髮甚多,看起來已無太多雄心壯志.”

韓知古說道:“晉陽有傳言,江西龍虎山有仙丹,啖之得長壽。

邵樹德看起來非常心動,連遣大軍南下,欲攻伐江西.”

阿保機眼神一凝,皺眉思索。

他還年輕,對仙丹之事不屑一顧。

但他不敢確定,當他到了這般年紀的時候,是否還能如此豁達?唐太宗李世民年輕時也很豁達、通透,但年老之後,看得開嗎?纏綿病榻甚久的痕德堇可汗,前幾天還遣西樓虞人遙輦咄於至各地尋訪仙師,又派人四處去求神藥,看得開嗎?越是富貴過的人,越不能平靜地離開。

所以,韓知古這話,他信了幾分——但不會全信。

“他真派人去江西了?”

阿保機問道。

“用在江西的兵不下五萬。

這會還沒選定主帥,有可能會親征,那就是禁軍主力南下了.”

韓知古說道。

阿保機緩緩點了點頭。

這事他會去找商人查證,是不是真的,一問便知。

“河東怎麼樣?”

阿保機又問道。

“朔州、石州、嵐州、太原、潞州,四處皆反。

雖被平定,然局勢並不安穩,很難說還會不會叛亂.”

韓知古回道。

阿保機聞言,心中喜悅。

這種事情騙不了人,韓知古不是一個人去的,找其他人打聽一下,便知此話真假。

如此看來,邵賊也是麻煩纏身,一時之間或沒法找契丹麻煩?阿保機暗暗鬆了口氣。

只要再給他一年時間就行。

無需多,一年即可!痕德堇可汗活不了幾天了。

他死之後,立刻就要選舉新汗,然後柴冊祭天。

走完這個流程,他就是契丹八部新的可汗了。

當了可汗,自然好處多多。

他可以名正言順地支使各部貴人,呼叫比以前更強大的力量,做比以前更大的事。

而且契丹最近幾任可汗,都是事實上的終身制。

只要選上了,就可以一直做到死。

他還年輕,有這些便利,最終一定能夠收拾掉那些不聽話的酋豪,真正一統八部。

這個狗屁部落聯盟,他受夠了!“有沒有見到餘廬睹姑?”

阿保機問道:“她應該在邵樹德身邊,可有訊息?”

“夷離堇……”韓知古面有難色,吞吞吐吐。

“說吧.”

阿保機面色一冷,道。

“奧姑還在夏皇宮中,聽聞曾誕下一女.”

韓知古瞄了眼阿保機的臉色,回道。

阿保機很平靜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韓知古悄然告退。

奧姑的叛變,聽起來似乎沒有罨古只這等大人物嚴重,因為她是個女人。

但真細究起來,其實非常麻煩。

撒剌只能睜著眼睛說瞎話,透過在蛇穴裡找到龍錫金佩的方式,來神化阿保機,併為他爭取了一大批貴族的支援。

餘廬睹姑就不能嗎?她可比已經隱退的撒剌只名氣大多了。

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餘廬睹姑是阿保機的親妹妹。

連這種親近之人都能背叛,還有誰不能叛?這也在無形中削弱了阿保機的威望。

韓知古太瞭解這些東西了,以至於他可以清晰地捕捉到阿保機內心的憤怒、懊悔、遺憾和恐懼。

大人物,原來也是會害怕、會恐懼的!******阿保機第二天就匆匆離開了紫蒙縣,趕往西樓。

韓知古則前往縣衙混了一天。

老實說,韓知古以前還是很有責任心的,幹活也非常賣力。

但自從去晉陽轉了一圈後,他就對眼前的所有工作都失去了興趣。

紫蒙縣就這麼些底子,你就是玩出花來,它也就一個縣的規模。

臨下直時,他被人喊住了。

“夷離堇.”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此夷離堇非彼夷離堇,站在他面前的是回鶻述律部貴人、夷離堇述律婆閏。

“你去夏國出使,有何感想?”

婆閏揮了揮手,隨從們捧了一個木盒過來。

婆閏親手開啟,原來是一盒珍珠。

“賞給你了.”

婆閏說道。

“謝夷離堇.”

韓知古喜道:“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想,但覺夏國兵馬眾多,甚是雄壯.”

“有多少?”

婆閏問道。

他是述律部軍事上的領導人,姐姐述律平掌控的屬珊軍,也由他直接領導。

但他以前沒和夏軍交過手,只聽契丹人說他們戰力不俗,敢打敢拼,不好對付。

“夷離堇,中原之兵,向來是很多的.”

韓知古看了婆閏一眼,心中暗笑,已經想到了對策,於是說道:“唐德宗建中元年(780),‘戎行總數為七十六萬八千餘人’;唐憲宗元和四年(809),‘中書敘錄諸道將士總八十八萬五千人’;唐穆宗長慶元年(821),‘長慶戶口凡三百三十五萬,而兵額又約九十九萬七百人’;而今怕是有百餘萬.”

335萬戶,養99萬兵,誇張了,隱戶肯定是大量存在的。

安史之亂後,正常狀態下是四五戶養一兵,兵民比例大概在25:1的樣子。

這個比例在其他朝代很難做到,即便做到了,也都是給口糧就行的低劣質量的兵馬。

但藩鎮割據時期,這個兵民比例,士兵的收入還很高,一年要花20-24緡錢左右,裝備還不錯,披甲率比起盛唐時也差不到哪去。

戰鬥力強勁,都是職業武人。

奧秘其實就在於你從哪裡徵稅,以及徵得到多少稅。

兩稅法推出之後,大唐收稅已經不按人頭來,而是按照名下田地數量、財產多寡來徵稅。

德宗那會,甚至丈量整個長安的屋宇規制,估價徵稅。

達官貴人們的房子又大又漂亮,交的稅那叫一個多。

也正因為如此,朱泚之亂時,長安大部分公卿將帥都作壁上觀,也就中官們持械護駕,拼死一搏。

“這麼多?”

婆閏聽了嚇一跳。

韓知古心中暗笑,他其實也不知道,只是胡謅一個數字罷了。

若有人較真,就拿前唐時的軍額來說事。

“縱無百萬,八十萬還是有的.”

韓知古說道。

婆閏的臉色有些不好看。

兵又多又能打,這還能力敵嗎?韓知古也在悄悄觀察婆閏的神情。

見他有些不信、懷疑甚至是恐懼,心中有數了。

月理朵將屬珊軍託付給這個弟弟,看樣子所託非人啊。

他的意志稍顯軟弱了一些,其實不是合格的統帥。

但換一個角度來想,似乎又很合理。

月理朵的掌控欲十分之強,若非婆閏性子偏軟,屬珊軍多半也不會給他統帶了。

這個女人,除了不是男兒身外,真的樣樣都比男兒厲害。

“可有蕭敵魯的訊息?”

沉默了許久之後,婆閏問道。

韓知古心中大喜。

蕭敵魯是婆閏的哥哥,他這麼問,分明心中已有怯意。

或許他自己還沒清晰地意識到,但關鍵時刻,或許就差那麼一份堅持下去的勇氣和意志。

“我在晉陽之時,聽到一個訊息,未知真假.”

韓知古清了清嗓子,道:“耶律滑哥已是夏皇身邊的近臣,聽聞還得賞賜宮中美人,非常受信任.”

“什麼?”

婆閏有些吃驚,問道:“滑哥那種貨色,也能當官?也配賞賜宮中美人?”

韓知古亦嘆道:“誰說不是呢?滑哥品行卑劣,心胸狹窄,又沒甚本事,居然能有這般厚遇。

若是換個有本事的人,夏皇會賞賜什麼?實在難以想象.”

婆閏唾罵了一會後,便回過了神來,追問道:“蕭敵魯呢?”

韓知古壓根不知道蕭敵魯的訊息,但他頗有急才,只推給了“傳聞”,說道:“傳聞蕭敵魯被派到了關西,擔任某州佐貳官員。

俸祿豐厚,平時也沒甚事,就打打獵,喝喝酒。

夏皇對他頗為關心,多番賞賜.”

“傳聞”嘛,保不得真,大家都可以理解。

婆閏聞言,長舒了一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臉上露出了些許笑意,也不知是真的為蕭敵魯的境遇開心,還是為了別的什麼。

韓知古看了心中也暗暗嘆氣。

幾次失敗,已經磨滅了草原男兒的心氣。

尤其是前幾年那場虎頭蛇尾的西征,損失慘重,讓人心有餘悸。

其實真說起來,契丹在唐人手中,真就沒討到什麼便宜。

除了武周時期打得比較不錯之外,其他時候真就慘兮兮的。

唐太宗時期,被奴役,跟著出兵打高句麗。

唐玄宗時期,偶有勝利,但整體慘敗,大賀氏聯盟更是直接解體。

到了遙輦氏聯盟時期,大唐已經四分五裂,卻依然討不到便宜,甚至無法扳動幽州鎮。

如今北地再度一統,還打個屁!契丹在面對中原人時,記憶中除了失敗還是失敗,未戰已經怯上三分,奈何奈何!婆閏又問了幾句晉陽、北平的見聞後,便離開了。

韓知古看著手裡的珍珠,啞然失笑。

痕德堇可汗時日無多,契丹即將迎來大變,夏皇挑的這個時機,還真是穩準狠。

開元年間,可突於被傳首洛陽,大賀氏八部解體。

建極年間,阿保機會是什麼下場?遙輦氏八部又會怎樣?有那麼一瞬間,韓知古覺得自己在見證歷史——契丹八部三百年奴役、抗爭、興盛、失敗、蟄伏、抗爭、興盛,最後再失敗的血淚歷史。

先後被唐人、突厥、回鶻甚至奚人欺壓、奴役,怎一個慘字了得!

歷史小說相關閱讀More+

貞觀悍婿

叢林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