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很快到來了。

在北平府周邊整訓的土團鄉夫陸陸續續被放了回去,準備過年。

邵樹德來到了新設的望京皇莊,與家人一起共度臘日。

這個皇莊的設立比較簡單粗暴,就在望京館旁邊劃出了一份地,大概數百頃的樣子。

原是一個小部落的地盤,編戶之亂受牽連,地被朝廷沒收,前陣子劃給了內務府充作皇莊。

皇莊內已經有了百餘戶人家,部分是燕地四大族放散的家僕部曲,部分來自俘獲的部落少男少女。

按照北地傳統,進入臘月之前,就要準備冬菜了。

皇莊因為建得比較晚,今年沒來得及耕作,因此內務府調撥了一批乾菜過來,同時組織少男少女去司農寺的田莊內採摘蕪菁、霜菘——即霜打過的菘菜。

“霜菘、蕪菁,冬日難得的綠葉菜.”

邵樹德看著遠處正在洗菜的莊戶們,轉頭說道:“無論何時,都要關心百姓生計。

我且問你們,江淮百姓還有一種愛吃的冬菜,何耶?”

李存勖見丈人的目光飄過來,張了張嘴,道:“應是大棗吧.”

藍田公主邵澤氣得打了一下他的衣袖。

李存勖也不惱怒,一直臭著的臉反倒對妻子笑了笑。

邵樹德見了不惱反喜。

他最擔心的就是李存勖心中有芥蒂,耽誤了自家女兒的幸福。

對這個四女兒,他心中是有虧欠的。

其他女兒,即便是非親生的長女邵果兒,他都堅持讓她們自擇夫婿。

就四女兒邵澤,算是他的包辦婚姻了,一直心中不安,雖然這在古代是常事。

如今看來,似乎還行,這讓他稍稍鬆了口氣。

“阿爺,應是冬葵,兒在淮海道見過.”

剛從平海軍駐地返回北平的三子邵勉仁說道。

“看到沒有?”

邵樹德看向封氏姐妹、嵬才氏、野利氏、沒藏氏、諸葛氏等嬪御,道:“在外歷練是有好處的,不然如何得知民間疾苦?”

皇后折氏已經懷孕了,這次沒跟著過來。

大封在後宮諸女中年歲最大,今年已經五十六歲,這一撥嬪御之中以她為首。

聽到邵樹德誇讚他們的兒子,心中喜悅,上前拉著三郎的手,略有些心疼地說道:“好好一個俊俏少年郎,風吹日曬成這副黑不溜秋的模樣.”

說完,看著邵樹德。

邵樹德當沒聽見,拉著小封的手說笑。

在望京館的這幾天,當真是小封多年來最開心的時候了。

她們姐妹一左一右,陪著聖人過夜。

但姐姐年歲已大,難以承歡,好處都由她得了。

小封生過兩個孩子,長女已經出嫁,次女少時夭折。

她一直想要個兒子來者,但聖人“移情別戀”之後,一直沒能懷上。

而她今年已經四十三歲了,機會是越來越小。

“阿孃,其實在平海軍挺不錯的.”

邵勉仁笑道:“真的長見識了,都是禁軍部伍中難以見到的新鮮東西,很有意思.”

邵家後宮之中,沒有那麼強的禮教觀念,私下裡允許皇子、公主喊生母“阿孃”,也允許嬪御自己帶孩子。

至少在他這一代如此。

下一代會怎麼樣,他管不著,也懶得管。

“海上風波無情,萬一……”說到這裡,大封有些哽咽,又看向邵樹德。

這個時候邵樹德沒法再裝聽不見了,正在思考措辭時,卻聽邵勉仁說話了:“阿孃,無妨的。

新船還算平穩,沒甚大事。

剛到海上之時,風波險惡,嚇得半死。

一個大浪打來,就吐得昏天黑地。

過了一年,兒已經很適應了,而今在甲板上如履平地,自在得很.”

大封不意兒子拆臺,氣得不想說話了。

過了一小會,情緒平復,又恢復了她一貫冷靜睿智的形象,道:“三郎在軍中,可得與袍澤好好相處。

海上比不得陸地,變數太多,兇險異常。

娘也不指望你建功立業,平平安安即可.”

“兒省得的.”

邵勉仁點頭道。

邵樹德讚許地看了兒子一眼。

昨夜大封說,海上過於危險,自古天家未有如此苛待皇子者,算是難得地發了小脾氣。

邵樹德也是很無奈,打算再讓兒子在平海軍歷練個一兩年,然後就上岸,進入禁軍,算是太子的又一個備胎。

至於老四,將來不打算派他到軍中了。

他的性格就那樣,沒有培養的價值,連充當備胎的資格都沒有,繼續在海關、地方州縣打轉吧。

對他而言,或許是好事。

幾人說話間,很快走到了一處院落內。

宮人們拿來一筐筐鹹菹(zu),準備做飯——“菹,阻也。

生釀之,遂使阻於寒溫之閒,不得爛也.”

簡單來說,就是把新鮮的菜醃漬發酵成帶酸味的菜,其實就是酸菜。

自古就有,北地百姓入冬之前就會大量醃製酸菜,甚至皇宮之中都大量製備。

當然,邵樹德可能不需要。

溫泉附近,總能找到一些地,能夠種植部分反季節蔬菜。

雖然產量很低,也無法覆蓋整個隆冬臘月,但已經能解決他個人的很大一部分需求了。

“菹既甜脆,汁亦酸美,其莖為金釵股,醒酒所宜也.”

邵樹德抓起一段洗過的酸菜,放進嘴裡嚼了嚼,笑道:“朕這些年,為了冬季滿足口腹之慾,可倒騰了不少東西。

北地百姓本來不太種蕪菁,但自從大量飼養牲畜後,蕪菁便必不可少。

牲畜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冬日便多了一種菜。

農學從胡商那裡引入的胡蘿蔔,現在種植的農戶也不少了。

入冬之前可以收,晾乾之後,冬日便多了一種菜。

亞子,朕倒騰這些東西,你覺得如何?”

李存勖沒想到今天聖人老是問他話,毫無思想準備,只能硬著頭皮回道:“民以食為天,官家這麼做,自然有深意.”

邵樹德聽了哈哈一笑,道:“亞子,朕教你一種世間最厲害的兵法.”

說罷,又看向三子、五子、六子,道:“你們也可以聽聽,朕只說一次.”

李存勖瞬間來了興趣,道:“還請官家賜教.”

“大夏禁軍多屯於洛陽周邊,軍士在外征戰,其妻兒父母在家耕作。

若吃不飽、穿不暖,則軍心定然不穩.”

邵樹德說道:“但朕想辦法幫助他們,讓他們的妻兒父母能吃飽飯,有毛衣禦寒。

當大雪紛飛之時,軍士們不會胡思亂想,擔憂家人凍餓。

相反還會感激朕,因為是朕讓他們的家人過上了好日子,故勇氣倍增,人皆效死.”

“當朕轉攻他鎮之時,後方有源源不斷的糧草、酒肉輸送上來,而敵兵相持日久,糧饋不繼,不死何待?更別說士氣一漲一跌所帶來的影響了。

朕屯兵代北,便是契丹人也知道跟著誰有好日子,故紛紛來投。

甚至就連沙陀三部、昭武九姓,都有舉家來降者。

長此以往,勝負不問可知矣.”

李存勖聽了臉色鐵青,但又無法反駁。

“善待百姓,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就是你的制勝之機.”

邵樹德最後說道:“彼奪其民時,使不得耕耨以養其父母。

父母凍餓,兄弟妻子離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徵之,夫誰與王敵?故曰:‘仁者無敵。

’近二十年,堪為我對手者,唯朱全忠一人耳.”

李存勖無言以對。

心中不舒服,下意識想反駁,但思來想去,又與當前的形勢差不多。

他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懷疑之中,原來在軍略、武藝、計謀之外,還有這種堂堂正正的無上兵法。

或許,這真的是此世間最厲害的兵法?封氏姐妹聞言相視一笑,聖人又在賣弄了。

邵樹德也與她倆擠眉弄眼,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美好時光。

李存勖見狀也笑了,臉色稍緩。

聖人一家,氛圍其實挺不錯的。

邵聖本人的才學也相當出眾,勤練武藝,手不釋卷,理政之時不會每件事都過問,但把著大方向,經常詢問官員各種政務的細節,往往切中要害。

別人也很難糊弄他,因為聖人的經歷十分豐富,從底層一步步殺上來的,什麼事情都經歷過,懂的東西很多,官員們也只能老老實實,不敢在他面前敷衍。

有時候李存勖都覺得,天下迎來這樣一位皇帝,或許也是百姓的幸事吧?父親曾經想要復唐,嘿!樂安郡王那熊樣,真的行嗎?同樣的官員,在樂安郡王那邊要麼敷衍塞責,出工不出力,要麼溜鬚拍馬,以貪賄為能事。

但到了新朝這邊,同樣一個人,卻收斂多了,賣力多了,看不出來區別嗎?即便父親僥天之倖,奇蹟翻盤,能收拾整個天下嗎?別人服嗎?再僥一次幸,父親成功收拾了天下,一定就能做得比樂安郡王好嗎?未必。

更別說和今上比了,差遠了。

“河東有些人啊,到現在還冥頑不靈.”

邵樹德突然說道:“亞子,異日朕揮師入晉陽,不願多造殺孽,你就替朕多開導開導他們。

尤其是你那個克寧叔父,他最近動作可不小啊.”

李存勖有些驚訝。

李克寧接替病故的康君立,總理嵐石二州軍民事務,他是知道的。

怎麼?難道見父親病重不能視事,他就生出野心了?周德威也投過去了?不,應該沒有。

李存勖是瞭解周陽五的,他是個很純粹的人,只聽從父親的命令。

父親不會把大權交給克寧叔父,周德威沒理由聽他的。

“夏、晉本就是一家。

有些事,弄得太難看了也不好,朕實不欲傷了兩家和氣.”

邵樹德又道:“李克寧,你去勸吧.”

“好.”

李存勖緩緩點了點頭。

他知道官家不願意親手殺李家之人,是藉由他的手來處理了。

只是——唉!李存勖也不想殺叔父,能勸還是勸一勸吧。

不過,他對這位叔父的看法確實很糟糕。

父親還在呢,就這麼多小動作,實在讓人不齒。

“若攻契丹八部,你有什麼方略?”

邵樹德問道。

“方略?”

李存勖的眼中漸漸有了些光彩,只聽他說道:“五千精騎足矣。

遇到契丹賊子,衝上去便殺。

一次衝不破,衝兩次。

兩次不行,三次。

賊人闇弱,總能沖垮.”

邵樹德聽了大笑。

不愧是李亞子。

歷史上阿保機就被他這蠻不講理的打法,給搞得損失慘重,狼狽而逃。

連帶著河東上下,符存審、閻寶、李嗣昭、李嗣源等人,也是一般打法。

兩軍主力對上,要啥兵法謀略?太麻煩了,不用!直接衝上去!兜盔摘下,甲也不要了,肉袒衝鋒!管他三十萬騎還是五十萬騎,面對面來場男人間的戰鬥,誰都別皺眉,誰都別眨眼,揮刀便斫,挺槍便刺,死了拉倒,敢不敢玩?阿保機被玩哭了。

這種毫無花巧的正面碰撞,別人還是以少擊多,你輸了不是一次兩次,阿保機真的要懷疑人生了。

不和南蠻一般見識,我去打渤海!“好,將來徵契丹,朕一定帶上你!”

邵樹德笑道。

嵬才氏看了看女兒、女婿,微微嘆了口氣。

邵樹德皺眉道:“武夫提頭賣命,馬革裹屍,死得其所也。

便是朕站在那裡,也不會退。

不如此,有什麼資格安享美人富貴?朕敢玩蕭室魯的妻女,就敢殺他。

便是他復生,也一刀斬之。

將來殺得契丹人頭滾滾,讓部落裡最美麗的女人跪在朕的面前,誰敢不服,就殺到他膽寒.”

李存勖愈發佩服這個丈人了。

既和他講愛護百姓,仁者無敵,又有武夫敢玩命、無情狠辣的一面,怪不得能成事。

跟在這種人身後廝殺,一定很痛快。

“陛下.”

銀鞍直指揮使儲慎平在遠處張望了一番,便匆匆跑來,稟道:“廣陵有訊息,吳王府內哭聲震天,楊行密應是薨了.”

邵樹德怔了一下,老楊這就走了啊……五十四歲,一生中大部分時候在顛沛流離,中年以後才慢慢有了起色。

晚年之時,北上中原失敗,盡失淮北之地,心中苦悶。

臨終之前,諸子年幼,唯一年長的兒子也才弱冠之齡,又很不著調,聲色犬馬無一不精,唯不通撫民、治軍,他該是一副怎樣悲涼的心境啊!邵樹德都有點同情他了。

楊渥,我都不稀罕殺!“繼續觀察,不要輕舉妄動.”

邵樹德吩咐道:“明年,多事之秋啊.”

李存勖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又漸漸暗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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