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帥一向可好?”

枯樹荒草間,朱玫牽著戰馬,遠遠問道。

兩人相隔甚遠,都帶著大隊親兵,嚴陣以待。

其實,按照邵樹德的本意,是想與朱玫面談的。

但走到如今這個地步,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任性,再自負武勇,身邊人也不會同意你輕身涉險。

這不,親兵們執大盾於前,後面備著三匹戰馬,左右還有隨時準備攔截的死士。

陣仗之大,讓這場會面幾乎成了笑話,至少邵樹德是這麼認為的。

“朱帥風采依舊,某見了甚是欣喜。

昔年同州之戰,並肩殺敵,今日操戈相向,實是不智。

朱帥不如就此罷兵,還歸本鎮。

異日有暇,我等置酒相會,暢敘舊誼,豈不美哉?”

邵樹德高聲說道。

“邵帥何必幫王重榮之輩?京西北九鎮,本應同氣連枝,共抗外敵。

不如我等併力東進,擊破河中之後置酒飲宴,豈不快哉?”

朱玫亦高聲回道。

因為我收了他三十萬斛糧食,人要講信譽。

邵樹德嘆了口氣,道:“朱帥若只有這些話,便請回吧。

田令孜矇蔽聖上,隔絕中外,朱帥豈不知?為這等人所用,實乃不智.”

“吾奉朝廷詔令,無涉他人.”

朱玫回道。

待我扶西門氏當了神策軍中尉,你想要多少聖旨,都寫給你,你接不接?“話不投機,多說無益。

朱帥不如回去整備兵馬,我等便在此戰上一場.”

邵樹德說道。

朱玫聞言不語。

他其實有很多話想和邵樹德說,但看人家戒備森嚴的模樣,估計是談不成了。

不如回去後再派心腹去定難軍營中,看看能不能說服他回心轉意。

有數萬定難軍相助,京西北四鎮合兵當有六七萬人,便是河東李克用來了亦不用怕。

但如果這也說不通,那就沒辦法了。

是戰是走,須得儘快決斷。

二人的這次會晤沒有結果便散了。

當天定難軍繼續邀戰。

鐵騎軍遣人至朱、李二人大營後四處挑釁,截殺信使。

二人忍不住,派了千餘騎兵出戰,結果立刻被鐵騎軍三千騎、鐵林軍兩千騎圍攻,大敗而回。

當天晚上,朱玫的使者又至營中,是一位姓李的判官。

“邵帥,我家主公遣我而來,是為罷兵之事.”

李判官一上來便說道。

“哦?可是朱帥已幡然醒悟,欲誅田令孜之輩?”

邵樹德問道。

邵樹德的話說得不客氣,但這位李判官卻毫無所覺,繼續說道:“其實邵帥何必與王重榮站在一塊呢?此時只需倒戈相向,天子喜悅,封王亦不是不可能啊.”

“封王非我志.”

邵樹德搖頭,道:“某身受國恩,分外見不得權宦作祟,矇蔽聖人。

今只欲誅田令孜,以正朝綱。

朱帥若能認清田令孜此獠真面目,與某一同殺之,便是同道中人.”

使者無語。

他是來勸邵樹德幫他們的,結果邵大帥居然想讓自家主公跟著他一起進長安殺田令孜,不過仔細想想,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啊!“李判官不如回去告知朱帥,若回師一起誅殺田令孜,亦不失朝廷封賞。

若再執迷不悟,某便要揮師攻營了。

十萬大軍在側,切勿自誤.”

邵樹德說道。

李判官仔細想了想。

邵樹德的心意應是不容更改了,一定要殺了田令孜。

態度如此鮮明,他們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與定難軍一戰,贏了一切好說,輸了弄不好性命不保;要麼乾脆引定難軍入長安,大家一起殺了田令孜。

此輩假子眾多,其數過百,哪個不是豪富之輩?田令孜本人更不用說了,吃穿用度比聖人還好,聽說還從蜀中帶回來數百車珍寶,殺了他財貨還不都是自己的?如何抉擇,其實並不難。

“京西北九鎮,自當同氣連枝,勿要為外人欺辱了.”

邵樹德最後說道。

李判官起身拱了拱手,告辭離去。

“大帥,何故放過朱玫?”

使者走後,陳誠上前,問道。

“某想了想,李克用號稱‘十五萬軍’,雖是虛言,但五萬人應是有的.”

邵樹德又在帳內踱起了步,道:“殺了田令孜,再讓朝廷下旨安撫王重榮,某亦不算食言。

收了人家的好處,自然要幫其解難。

王重榮所求者,唯繼續持節河中,此不難。

但李克用狼子野心,若能說得王重榮退兵,便只有河東一鎮兵馬,我等京西北四鎮五萬餘人,實力亦不差了。

再讓朝廷下旨,給李克用個臺階,他再來,也沒甚意思。

當然,若來了,亦不怕,戰上一戰又如何?亦能讓鳳翔、邠寧諸鎮瞧瞧咱們定難軍的威風.”

“那朱玫……”陳誠皺眉道。

“暫先放過他吧.”

邵樹德嘆了口氣,說道:“西門氏若執掌了神策軍,控制中樞,日後還有機會整治此輩.”

陳誠總覺得有些不美。

若既能擊潰鳳翔、涇原、邠寧三鎮,擒殺朱玫等人,再控制長安,最後還能迫退李克用,那就再完美不過了。

只是他也知道,凡事要做最壞打算,天底下的好事豈能都落你頭上?那別人也不用打了,直接卸甲歸降即可。

李克用,可真是煩人,怎麼什麼事都來插一腳!******“事已至此,李帥宜自思之.”

大營內,朱玫親至李昌符帳中,勸他一同回師長安,誅殺田令孜。

但李昌符很顯然有自己的想法。

鳳翔鎮,管一府二州二十縣,還有數量不少的蕃部,黃巢之亂前便是京西北八鎮第一,蓋因鳳翔府較為富庶,戶口眾多,經濟實力較強。

之前圍剿黃巢之戰,鄭畋以鳳翔府庫犒賞諸軍,以一府二州之地供養四鎮五萬兵馬,在蜀地財貨沒到之前,堅持了很長時間。

事實上就算三川錢糧到了,鳳翔府亦得出相當大一部分,可見家底之豐厚。

坐擁這樣一個強鎮,若說沒點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此番出兵討王重榮,固然有朝廷詔命的因素在內,但你說三位節帥沒有點小心思,那也不盡然。

涇原程宗楚可能沒想太多,只是想讓朝廷給自己加個榮銜,光宗耀祖罷了。

朱玫他也不是很清楚,但感覺此人忠心有,野心亦有,很複雜。

至於李昌符自己,那想法可多了。

藉著朝廷詔命討伐王重榮,若成功,那麼在關中之聲勢可大振,隨後便能操控朝政,拉攏別鎮將領,吞併州縣,擴大實力。

邵樹德的定難軍吞併朔方,雖說弄了個李劭當門面,但誰不知道誰啊?你邵樹德起家時的本錢還不如鳳翔鎮雄厚呢,如今都能有這個局面,自己是不是亦可?甚至做得更好?所以,李昌符是真的有很多想法的。

而且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什麼問題,這個年月的武夫,心裡沒點想法才不正常,他想吞併山南西道,想吞併涇原鎮,想吞併邠寧鎮,想成為天下有數的強藩。

坐擁鳳翔二十縣,不搏一把,真是枉為大丈夫!“朱帥,事已至此,有些話某便直說了.”

思慮了一會後,李昌符道:“此時若回師長安,定然以邵樹德為主。

即便誅殺了田令孜,大功亦不在我等,能得到什麼好處?朱帥帶著數千將士,千里迢迢而來,總不能空跑一趟吧?或許將士們能得到點財貨,但你我還看得上那些東西?不如併力向前,擊破邵樹德,即便無法全殲,亦可令其跟隨我等。

隨後或東向拼王重榮、李克用,或回師長安,都無問題.”

朱玫一聽,頓時也有點動搖了。

他亦是武夫,亦有野心。

之前被邵樹德三萬大軍的威勢嚇住了,前些日子遣騎兵出戰又不利,喪失了信心。

此時聽李昌符這麼一說,覺得不打一場似乎也不是那麼回事。

但他還是有些擔心。

定難軍在關中討黃巢時打得很好,戰力應是不弱的,兵力又是他們兩倍,這仗勝算不高啊。

真是左右為難!武夫的野心、對定難軍的畏懼在心裡反覆拉鋸著,舉棋不定,一會皺眉,一會展開,一會起身,一會坐下,煩躁無比。

若是邵某人在此,估計會對唐末武夫的野心和貪婪歎為觀止。

都這個時候了,居然還是放不下,想要搏一把。

與他們相比,自己的武夫純度應該不夠足,更像是個政客型軍閥。

他們,才是晚唐五代的“時代特色”。

“朱帥,何須為難?”

李昌符在旁冷眼旁觀,知道朱玫正在猶豫,便加了一把火,道:“待擊破定難軍,便讓你當宰相。

這關中一府二州三十餘縣,還不是盡入我等彀中?屆時想養十萬軍亦可,還怕那邵樹德和李克用?”

“正所謂富貴險中求,此時若能贏,邵樹德敗歸夏州,李克用退兵河東,關中便是我等之天下,可效那曹操故事.”

李昌符進一步誘惑道:“屆時你當太師,某當太尉,共掌朝政,豈不快哉?至於程宗楚,亦可賞個司空,足令其滿意了.”

朱玫看了他一眼。

曹操故事?莫不是李傕、郭汜之事?不過他心底也隱隱有些贊同,或許是該打一仗再說,不然如何甘心?但是,與李昌符合作是分權,與邵樹德合作不一樣是分權?有區別嗎?邵樹德兵力強大,自己肯定佔不到主導地位,但李昌符仗著鳳翔富庶,一樣隱隱輕視自己。

這事,該好好琢磨琢磨,到底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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