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宿營,刁斗森嚴。

霸上,昔年沛公駐兵之所,與項王對峙。

中和年間,黃巢駐兵於此,誘諸鎮兵馬爭入長安。

邵樹德帶了數萬兵馬而來,連營十餘里,且遊騎散得很開,暗鋪也設了不少。

軍營佈置得一絲不苟,營寨、壕溝、拒馬槍、陷馬坑一應俱全,雖然關中已無任何敵人。

從京城東面的通化門,到長樂坡,再到灞橋,四處都是如夜貓子活動的斥候遊騎,因此當京中來人時,他們第一時間就發覺了,然後攔了上去。

來的確實是河東郡夫人,但又不全是……“西門宮監漏夜前來,打攪吾之清夢啊.”

邵樹德坐到了交椅上,吩咐親兵去煮陽羨茶。

“靈武郡王量非一般君子,自然不會怪罪.”

西門重遂笑道:“何況此為大事.”

“便是此女?”

邵樹德輕輕捏住跪在他面前的婦人下頷,慢慢抬起,道:“臉掛珠淚,我見猶憐.”

西門重遂似未看見,繼續道:“此女名叫裴貞一,殿中省尚寢.”

“竟是五品宮官.”

邵樹德鬆開了手,道。

尚寢,為內官中的宮官之一,正五品,掌天子燕寢及嬪妃進御次序。

其實工作內容不止這些,幃帳茵席、掃灑張設、輿輦傘扇羽儀、園苑種植蔬果、燈燭等都在裡邊,機構不小,有四個司,總計三十三名女官。

她們屬於宮官,此外還有內官。

正一品妃四人、正二品嬪九人、正三品婕妤九人……內官都是皇帝的女人,雖然有品級,有職位,比如六儀就掌“教九御四德,率其屬以贊導後之禮儀”,但事實上她們的主要工作是陪皇帝睡覺。

內官一般都是公卿勳貴之女,也有被殺被貶的大臣的女兒。

國朝皇帝還是很喜歡這個調調的,殺了你爹或者把他貶官到嶺南,還把你帶進宮享用……宮官的來源就多了,有勳貴大臣之女,也有身家清白的小門小戶之女。

她們是要幹活的,但理論上來說,宮中所有女人,都屬於皇帝。

皇帝興致來了,宮官也不能拒絕。

無論內官還是宮官,她們既是官員,也是皇帝的女人——理論上而已,事實上皇帝根本忙不過來,大部分碰都沒碰過。

裴貞一是五品宮官,出身聞喜裴氏,非常受皇帝信任,也時不時受到寵幸,聽聞馬上就要受封正式的國夫人了,而不是郡夫人。

“聖人又要做什麼?”

邵樹德嘆了口氣,道:“幾次入京,還沒見過天子,本想著見一見再走,結果就出這事?”

他進京的目的當然不是這個,主要是為了收攏人才,尤其是內政官員。

隴右鎮靠蕭遘招攬,渭北鎮他可不想這麼做。

什麼都依靠蕭氏,以後怕是要尾大不掉!神策軍的潰滅,其影響之深遠,一時間很難判斷。

但不管怎樣,很多人確實看清了如今的局勢,跟著朝廷怕是沒啥好下場,這就給了邵樹德慢慢收攬人心的機會。

他不想把朝廷毀掉,還沒到時候,不符合朔方鎮的利益。

後世即便皇帝被韓建抓在華州,百官照樣跟著跑去上朝,各鎮也到華州買地置宅,建聯絡機構(不以進奏院的名義),還忠心上供的藩帥、刺史,也將財貨送到此處。

更有大量商隊前往華州,著實讓韓建發了大財。

這些是經濟方面的利益,但最讓邵樹德看重的是人才利益。

諸道、諸鎮的學子,一個勁地往長安聚集,考學、做官。

哪怕前路因為戰火受阻,幾次沒去成,還念念不忘,一有機會就往長安跑。

這些,可都是全國的精英啊!你把朝廷端了,人家還來麼?大唐遺澤,不會一下子消失。

它是慢性死亡,等到再也無法吸引各地人才的時候,就到了它壽終正寢的時候。

“某將裴氏送來,便是示之以誠,不想遮遮掩掩。

而今只有一句話想問,靈武郡王意欲何為?”

西門重遂面色凝重地問道。

“我懶得管這些破事.”

邵樹德說道。

裴氏渾身被綁得結結實實,邵樹德的目光在繩索之間停留了兩下,又道:“不許大行殺戮之事.”

西門重遂暗暗鬆了口氣。

他賭對了,靈武郡王確實是有腦子的武夫,不會傻到現在就行操莽之事,對他們中官也沒有惡感。

如果是當初的李昌符、朱玫之輩,就不知道會做什麼事了,或許會殺盡中官,廢立皇帝,給自己加一堆頭銜。

撈到什麼好處了嗎?沒有,只會搞得人人喊打。

“宰相孔緯,出此毒計,須饒不了他.”

西門重遂又說道。

“此事你自己看著辦.”

邵樹德接過親兵端來的茶碗,茶香撲鼻,讓人精神一震。

朝官向中官出手,雖然因為事洩暴露,但不讓他們出口氣也不行。

老實說,這兩年中官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劣跡,朝官搞他們並沒有站在道德制高點上。

今天孔緯可以說動皇帝,派人聯絡朔方軍,哪天再來個宰相,聯絡朱全忠呢?西門重遂要殺孔緯,邵樹德不打算干涉。

“杜讓能、徐彥若二人……”西門重遂又道。

“嘭!”

邵樹德拍了下桌子,道:“僅止於孔緯一人。

聖人,也不許出事.”

西門重遂拱了拱手,道:“既是靈武郡王之意,便算他們運氣了.”

裴貞一在一旁聽得都要傻了,心中尊貴無比的皇權威嚴,彷彿在一寸一寸破碎。

“具體如何操作,你自己想辦法.”

邵樹德說道:“把聖人摘出去.”

“那此女……”西門重遂看向裴氏,問道。

邵樹德也看向她。

裴氏的身軀微微有些顫抖。

死,不是每個人都能勘破的。

“裴宮官,你說聖人是要你死,還是活呢?”

邵樹德突然問道。

歷史上神策軍在河東全軍覆沒後,聖人又重新編練了數萬人。

景福二年,派三萬禁軍攻打李茂貞六萬兵馬,宰相杜讓能堅決反對,昭宗不聽,後來大敗。

不得已,只能讓臣子背鍋,連續殺了西門重遂、杜讓能等人“謝罪”,李茂貞這才勉強滿足。

這是個沒有任何擔當的君主,裴氏出了簍子,必死無疑。

裴氏萬念俱灰,不言不語,但眼淚已經止不住流了下來。

“憲宗朝裴晉公是你什麼人?”

邵樹德問道。

裴氏不答。

西門重遂若有所悟,便道:“裴文忠公是其天祖,出身東眷裴道護支.”

“裴氏今日來過耶?”

邵樹德看向西門重遂,問道。

裴氏眼淚漸止,心中砰砰直跳,雙眼緊緊盯著邵樹德。

“聖人應是給假裴氏,出京閒居了.”

西門重遂暗歎這裴氏運道好。

裴氏精神一鬆,眼淚又流了出來。

“原來如此.”

邵樹德喊來了親兵十將陸銘,讓他徵用個宅院,先將裴氏安頓下來。

“西門宮監,還有一事。

明日某要入京,將士們討平了叛將郝振威,自然要有賞賜.”

邵樹德說道。

西門重遂繼續等著,他知道這只是入長安的藉口。

“靈夏地處邊陲,軍械多有不足,還請聖人恩賞。

如果可以,請撥工匠若干至靈州.”

邵樹德說道:“另者,我想見見聖人和列位宰相.”

“靈武郡王是指入宮面聖?”

“正是。

順便讓聖人見見討平涇師和郝逆的忠勇軍士,明日把宮中禁衛全撤了吧,吾派鐵林軍護衛聖人和百官.”

西門重遂有些遲疑,他擔心邵樹德趁機把聖人控制了。

“西門宮監何疑耶?某見見就走,有些話要當面說一下.”

邵樹德臉一板,道。

“也好.”

西門重遂不情不願地說道。

對他而言,這裡面是有風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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