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一代,重陽都是非常重要的節日。

隋代杜公瞻雲:“九月九日宴會,未知起於何代.”

今北人亦重此節。

佩茱萸,食餌,飲菊花酒,雲令人長壽。

“長壽……”臺榭之間,李襲吉、李克用幾乎同一時間抬頭望天。

天意難測,天意難違,壽數多寡,何人可知?裴冠在僕人的引領下,進入了宴會場。

“參見晉王.”

裴冠看了一眼李克用,躬身行禮。

李克用頭上的白髮倒不多,依然烏黑亮麗。

雙眼之中的神采,卻是少了不少。

雙頰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臉色不再紅潤,整體呈現一種病懨懨的狀態。

再看他時不時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然身有暗疾,隱隱疼痛,不過他強自忍住了,不想在外人面前暴露出他的任何軟弱。

在場的人不多,文者就李襲吉、馮道二人,武者有李嗣昭、李落落、李存勖三人,另有幼弟李克柔在側,是為宗族代表。

“使者坐下吧,先用膳.”

李克用勉強笑了笑,道。

僕婢們立刻湧入,每人手裡都端著酒菜,一一置於案上。

裴冠隨意看了看,都是高鼻深目的胡人僕婢,這應該是李克用本家的沙陀人或昭武九姓的粟特人了——其實一回事,如今的沙陀三部,就血脈而言,可能粟特更多了。

“(粟特)男子年二十,即遠之旁國……利之所在,無所不到.”

裴冠的腦海中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前隋末年,粟特人龍潤在晉陽擔任薩寶府長史,並助李淵起兵,被封為“朝散大夫”——薩寶府,是當時專門管理火祆教事務的一個機構,其任職人員大都是來自信仰祆教的胡人。

“義旗西指,首授朝散大夫,又署薩寶府長史。

貞觀廿年(646),春秋廖廓,已八十有餘……永徽四年(653)九月十日,薨於安仁坊之第,春秋九十有三.”

——其實這是一個龍姓焉耆王族。

時太原魚、儀、景三姓之粟特人,幾達數萬之眾,盛況空前。

只可惜,龍潤活了九十三歲,李克用今年才五十,差得太遠了。

“我當了大半輩子武人,吃慣了軍中粗陋的餐食,使者可還習慣?”

李克用的嘴唇只略略沾了沾酒水,就停下了,問道。

“太原羖(gu)羊,久已聞名.”

裴冠讚道。

毋庸置疑,羊肉在唐、夏兩朝,都是剛需。

其他肉都可以不吃,但一定要有羊肉。

市面上賣的多是羯(jié)羊(從小就去勢的公羊),按照聖人的說法,這都是綿羊。

但羖羊更好吃,因為這是山羊。

裴冠吃過幾次羖羊,味道確實不錯,勝過羯羊,只可惜如今毛布大興,百姓不太愛養山羊。

太原的羖羊歷來有名。

前唐年間,朝廷一次給在太原附近放牧的九姓胡人買羊錢千萬,規模相當龐大了。

“這是浮光美鴨吧?”

裴冠直接抄手拿起一烤得外焦裡嫩的肥鴨,笑道:“今日啖食之,果然不同凡響。

晉王日食羖羊、美鴨,再喝上這茱萸美酒,定能延年益壽.”

浮光(光州)多美鴨。

太原少尹樊千里買百支置後池,載數車浮萍入池,使為鴨作茵褥。

自此浮光美鴨享譽河東,經久不衰。

“使者對河東真是瞭如指掌.”

李克用聞言,知道對方在說漂亮話,依然有些高興,在他眼神示意下,婢女上前,給裴冠斟酒。

裴冠舉起酒樽,道:“祝大王身體康健.”

李克用笑了笑,端起酒樽,溼了溼嘴,又放下了。

李襲吉、李嗣昭等人一飲而盡。

“義弟如今在做些什麼?”

李克用問道。

“聖人慣於金臺殿理政,操持天下。

閒暇時分,或至西山遊獵,或至南郊操練軍士.”

裴冠說道:“七月與軍士圍獵一熊,殺之。

正當食時,卻投箸落淚,曰‘吾兄遠在晉陽,竟不能共食’,遂令少府制熊皮衣一件,千里送來晉陽.”

“衣甚好,我甚愛之.”

李克用嘆了口氣,眼神有些怔忡。

裴冠悄悄觀察他的臉色。

他很清楚,李克用不會信他說的那些加工過的話。

但他的情緒依然受到了觸動,可見其人心防已破,不再是多年前那個心志堅忍的李晉王了。

李襲吉、馮道、李嗣昭等人也不言語。

在場的多是人精,哪個不懂人情世故?即便是李落落、李存勖這兩個年歲較輕之人,也能分辨出許多東西。

但有些東西,心裡明白就行。

人是需要臺階的,即便自己騙自己。

“昔年華嶽寺結義,王重榮也在。

他最先走,現在……”李克用又嘆了口氣,手緊緊握住酒杯,微微顫抖。

“大王!”

“阿爺!”

眾人紛紛起身。

李克用鬆開手,酒灑得到處都是。

他仰頭看著天,一雙大雁呱呱飛過。

曾幾何時,他能挽開強弓,輕鬆射落天上的大雁。

那時候的他,身體裡充滿了旺盛的生機,四肢百骸流淌著強大的力量,披上重甲,人馬具裝,破入敵陣,肆意砍殺,擋者披靡。

俱往矣!李克用低下頭,即便極力抑制,依然落下了兩滴渾濁的眼淚。

昨夜他夢到史敬思了。

上源驛之變,作為沙陀安慶部都督的史敬思力戰斷後,壯烈戰死。

史敬思滿臉是血,問他是否“壯志未酬”,他無言以對。

壯志?這輩子的壯志是什麼?李克用有些迷茫,好像也沒什麼清晰的志向。

只想著稱霸一方,讓朝廷不要多管他的事,令其他節度使對他臣服、歌頌、讚美,再殺掉朱溫這個賊子。

如今朱溫已死,唐廷已經沒了,各路節度使也如雨打風吹散,一個個消逝在了歲月之中。

還有什麼壯志?還來得及施展什麼壯志?李克用很迷茫。

迷茫之中,又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難過和悲傷,彷彿他錯過了什麼要緊的東西一般。

這一輩子,就要這樣過去了?一事無成?想到此節,眼淚再也抑制不住。

此時他不為唐廷難過,不為上源驛死去的親兵親將難過,他是為自己難過。

場中一時間靜得可怕。

每個人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默默等待著。

良久之後,李克用終於抬起了頭來,嘶啞著聲音問道:“夏兵出鎮冀,成德獨木難支,覆亡難以避免。

真定城破之後,不知義弟又要攻伐何處?”

“聖人有言,契丹狼子野心,阿保機背信棄義,此取死之道也.”

裴冠說道:“攻滅成德之後,但集結大軍,討平契丹。

若俘獲阿保機,便將其執送晉陽,交由義兄處置.”

裴冠當然不會蠢到說下一個目標就是河東。

攻滅契丹,本來也是在計劃之內的。

阿保機背信棄義什麼的,指的是當年晉軍、契丹聯手,攻伐柔州、濡源、仙遊宮之事,阿保機中途撤退,擺了晉軍一道。

說實話,李克用未必有多在意這事,裴冠這麼說,也就是個由頭罷了。

“討平契丹之後呢?”

李克用追問道。

他果然沒有在意阿保機。

到這個份上,他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了。

“驅契丹、渤海俘眾,馬踏江淮,掃平南方群雄.”

裴冠回道。

“然後呢?”

李克用似乎聽得出神了,繼續追問。

“還要收復安西故地.”

裴冠說道:“聖人有言,他有很多志向,想要儘可能完成。

他現在什麼都不怕,只怕被拖住了腳步,最後沒時間了.”

李克用下意識摸向了腰間,直到摸了一個空,才回過神來,他今天穿的是便服,沒有佩戴弓梢。

弓,已經很久沒用了。

刀,已經很久沒摸了。

最近一段時間,甚至都沒能想起這些東西,直到方才聽到裴冠那句“沒時間了”。

原來,這些志向對我的吸引力也這麼大?如果時光倒流,我是不是也可以有這些志向?可惜沒時間了。

李克用呆在了那裡,曾經灰敗的臉色也奇蹟般地湧起了一絲紅潤。

“亞子……”他輕聲呼喚道。

“阿爺.”

李存勖起身,看著父親,滿是憂心。

“去幽州.”

李克用說道。

李存勖傻了。

父親讓他去幽州,顯然不是帶兵前去,那這事就……“去幽州,見你叔父.”

李克用說道。

李存勖難受得無以復加,不想回話,別過了臉去。

“聽話.”

李克用加重了聲音。

“去幽州作甚?奉上降表麼?”

李存勖賭氣道。

“去見見你叔父。

他會安排的.”

李克用無力地擺了擺手,道。

“我不去!”

李存勖直接撂下了這句話,離席而去。

李克用轉過頭去,李襲吉會意,亦起身離去。

他馬上去找王妃劉氏、晉國夫人曹氏,也只有她倆才能勸解。

“散了吧.”

李克用意興闌珊地說道。

僕婢上前,輕手輕腳地將他攙扶走。

裴冠嘆了口氣,也沒心思吃喝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英雄遲暮,天不假年,見之豈不傷感?此番晉陽之行,已是功德圓滿。

晉王和聖人雖相隔千里,但在這一刻出奇地默契。

什麼都沒說,但都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晉王未說降,聖人也不會逼他降。

以晉王的脾氣,他也不會主動降。

但無論如何,河東不復為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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