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十月,草木漸枯。

“好事!大好事!”

幽州良鄉縣郊野,聖人要放直隸道土團鄉夫回家的訊息傳遍各個角落,毫無疑問引起了熱烈的歡呼。

當初一起出兵的直隸、河南、淮海三道鄉勇,河南、淮海的都陸陸續續回去了,直隸道的至今只回了一半,剩下這一半六七千人,終於可以回家了。

而回家之前,多半還能領點賞賜,美哉——聖人可能拿不出錢了,但清理部落弄出來了一大堆牛羊馬駝,卻可以放出來抵賬。

當下人人喜氣洋洋,個個興高采烈。

周大郎有些惆悵地拄著長矛。

他的心情十分之複雜,複雜到無法對人言說。

李嗣本在直隸道土團鄉夫內招募兵員,帶往營州,名額不限。

周大郎被鄉指揮使舉薦了上去。

李嗣本親自考察了一番,發現他武藝底子不錯,還會騎馬刺殺,非常滿意。

再加上週大郎往營州送過糧,途中還殺潰兵一人、俘一人,又輾轉河北各個戰場一年半時間,經歷十分豐富,故當場錄用,許以隊正之職。

並且明言,營州荒地多得很,也天高皇帝遠,你便是圈個幾頃地,抓幾戶牧奴替你放牧,都沒什麼問題,大不了朝廷清查之前再把這些地退出去罷了,沒多大事。

周大郎出來這一遭,見了太多世面,聽到李嗣本許出的條件時,回家的信念便不再那麼堅不可摧了。

而這種動搖,本身就說明了一些事情。

濡州刺史種居爽也在幽州逗留不去,同樣是為了撈人,只不過他撈的是府兵。

濡州條件差,又編戶了很多蕃人,都是心思叵測之輩,急需有過戰場經驗的人彈壓。

禁軍他們是不想了,估計沒人願意落戶濡州,那麼也就只能在打過仗的土團鄉夫甚至幽州降兵裡想辦法了——降兵並未全部移民去湖北道,修宮城表現好且武藝精湛的補入禁軍,還有一部分原地釋放。

李嗣本招的是兵,但卻沒競爭得過招府兵的種居爽。

原因很簡單,聖人剛剛降旨,冊封種氏為婕妤。

再加上種家一門兩刺史的待遇,隱隱已是河北系官員第一人,很多人都盼著搭上種家的便車,平步青雲。

“世間之事,難以自決,唉!”

周大郎將長槍置於腳邊,仰頭喝了半碗酒,心中其實漸漸有了決定了。

驛道之上,人來人往。

一隊操著漢東口音的鄉勇押著大批俘虜北上,領頭幾人見這邊有個驛站,立刻下令休整,然後巴巴地跑了過來。

驛將雖然聽不太懂他們的口音,但連比劃帶猜,還是弄明白了。

不一會兒,後院響起了整齊的剁肉聲。

小廝小跑著去田間,採摘蔥、韭、茱萸等調味料。

幫工喘著粗氣,奮力拉著風箱,一推一拉之間,自己的嘴也跟著一鼓一鼓的,彷彿那裡也有個風箱一樣。

廚娘往鍋裡澆了幾大勺冷水,刺啦一聲,煙霧蒸騰而起。

“好香啊,這是要煮羊肉.”

周大郎將乾硬的胡餅放下,輕嗅著後廚傳來的香氣。

周大郎忍不住探頭張望,卻見對方也在看他,因為這麼多直隸鄉勇,就他一人有甲。

漢東鄉勇笑了笑,用口音濃重的官話說道:“過來坐坐?”

周大郎也不客氣,道了一聲:“多謝.”

“諸位是從定州過來的?”

周大郎坐了下來。

桌上滿是乾果、肉脯,一幫人胡吃海塞,快活不已。

“看那些俘囚,哈哈,足足八百人,定州北關城抓的.”

漢東鄉勇得意地說道:“葛帥攻定州,王處直至陣前勸降。

守將動搖,答應投降。

不過有小校馬讓能煽動軍士,殺了守將,又將城門關上。

葛帥大怒,令效節軍、佑國軍、控鶴軍三面攻打,趁著賊兵混亂的時候,一舉破城。

俘虜麼,足足抓了好幾千,咱們奉命押八百人回幽州,給聖人修宮城.”

“效節軍還在?不是要改鎮軍了麼?”

周大郎下意識問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興許沒改完吧。

北關城下,效節軍看著也就幾千人.”

漢東鄉勇說道:“不過他們撤下來了,傷亡有點大。

韓都頭領著咱們湖北道的人馬頂上去了,聽說準備攻西關城.”

“左一個衛城、右一個關城,這定州還是龍潭虎穴不成?”

周大郎抓了幾粒葡萄乾塞進嘴裡,嘆道。

攻城最煩的就是這種。

他曾聽人說過延州,一共五座城,東、西二城之間隔著深澗,兩座衛城還在山上,其中一座更是處於絕地之上,山上有水、有倉城,極難攻打。

而你攻山下的城池之時,無論從哪個方向攻,包圍是不可能的,且在進攻時,還要面臨一到兩座衛城的側翼襲擾。

這種分體式的城池,造價不菲,但防禦能力極為強大,是攻城一方最怕的型別。

好在北關城已破,定州的城防體系崩了一大塊,應該沒那麼難了。

不然的話,鬼知道要死多少人。

“龍潭虎穴不至於,就是要死好多人了.”

漢東鄉勇煩躁地敲了敲桌子,吩咐店家速速上菜,然後又抱怨道:“早聞北地武人打仗爽快,喜歡野戰決勝負。

輸就是輸,贏就是贏,怎麼也玩攻城守城了?”

周大郎一聽笑了,道:“我阿爺早年跟著聖人打仗,那會廝殺確實很痛快。

聽說聖人每每立於高臺之上,大軍排開陣勢,直衝賊人。

而賊兵也是一般佈置,陣對陣,誰也不怵誰,上來就打,死了拉倒。

可惜打了二十年,越打越回去了。

當年即便是弱旅,也敢出城野戰。

田令孜之亂時,晉軍西入關中,聲勢浩大,同州刺史兵微將寡,也敢出城一戰,最終戰死。

現在是越來越難見到這種場面了,奈何.”

“你倒懂得挺多,軍校世家?”

漢東鄉勇問道。

“家父傷退之前,也不過是一隊頭,談不上什麼軍校.”

周大郎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神色間又見憂愁。

他想起了亡父生前說過的每一樁事情。

父親其實是磁州人,在河東跟的聖人,廝殺多年,滿身傷痛,但晚年之時,依然對聖人讚不絕口。

尤其是那句“軍士逃,斬軍士;副將逃,斬副將;十將逃,斬十將;我逃,請斬我首”,父親到死都記得。

好一個激昂的大時代!酒肉端了上來,周大郎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在鄉間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看到個綠袍小官都嚇得退避,這算什麼狗屁日子?土裡刨食,勞作終年,最終所得甚少,買點布也要精打細算,這算什麼狗屁日子?營州破敗的驛道之上,追著潰兵至蘆葦叢中,一槍刺下,提著他的首級去領賞,眾人皆用敬畏的目光看著自己,這他媽才是人過的日子!有人給他又倒了一碗酒。

周大郎再次一飲而盡,然後抓著漢東鄉勇的手,問道:“定州在哪?”

眾人驚愕不已。

“不對!不對!”

周大郎雙眼赤紅,嘟囔道:“該去營州。

李嗣本募我前去,我便應下了。

軍士逃,可斬軍士,李嗣本若陣前而逃,老子他媽的斬了他的狗頭.”

漢東眾人坐立不安。

才兩碗酒,就他媽喝多了,你酒量不行早說啊。

李嗣本是什麼人?聖人的義侄,賞賜豐厚,榮寵有加,也是你能編排的?“營州?”

驛站內又走來一群人,道:“營州好地方。

朝廷下旨,新置白狼、遼西、巫閭、通定、來安五縣,我等亦可小試身手.”

白狼縣就是以白狼戍舊地設定的新縣,在後世喀喇沁左翼。

遼西縣在燕郡守捉城,即後世義縣附近。

巫閭縣就是巫閭守捉城了,今北鎮市。

通定縣即唐代的通定鎮,今新民市東北遼濱塔一帶。

來安縣以前沒有,在後世綏中縣附近,是純純的新設之地。

遼西走廊因為種種原因,一些土地淤了出來,朝廷也開始嘗試慢慢打通這條道路,來安縣的設立算是這種嘗試的一部分,將來會慢慢向東拓展,進而打通遼西走廊。

白狼、遼西、巫閭、通定、來安,外加理所柳城,營州已有六縣,聽著比較唬人,但其實比較虛,還要做大量工作,化夷為夏更是重中之重。

“何人?”

聽到外面吵吵嚷嚷,周大郎抬頭一看,原來是一群趕路的毛錐子。

看他們那樣子,好像要去營州?這些人,以前似乎不怎麼喜歡朝廷的啊,怎麼一個個從家裡跑出來了,要去營州當官?他的腦袋有些昏沉,仔細想了一番後,依稀記得營州刺史是種覲仙,畢竟一門兩刺史的訊息還是很有轟動效應的。

這個種覲仙似乎是河北大儒。

看來這個大毛錐子本事不小,吸引了一堆小毛錐子過去投奔。

嗯,說不定就是他以前的學生呢。

這就和將校會帶著親兵赴任一樣,毛錐子也會帶著學生去當官。

河北士人,這是歸心了?再聯想到李嗣本許下的厚利,周大郎又幹了一碗酒。

隨後,下意識站起身,拉著一位士人的胳膊,便道:“走,我等同去營州。

你只管在衙門內寫寫畫畫,老子上陣砍人.”

這下所有人都驚愕地看著他。

“葛帥又下一城,定州西關城破啦!”

信使匆匆馳進驛站,一邊催促驛將換馬,一邊說道。

“再來一碗!”

周大郎坐了下來,大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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