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發個單章,談談晚唐、五代軍事制度以及風氣變遷的問題。

先從一個故事講起吧。

後唐應順元年(934)3月,閔帝遣軍攻打鳳翔府的潞王李從珂。

李從珂登城痛哭,因為他跟隨李嗣源常年征戰,戰功赫赫,威望較高。

軍士們見他痛哭,紛紛感泣。

而閔帝李從厚雖然是天子,與大家在制度、道義上有君臣之分,但他才二十歲,光沒有威望這一點,就註定要完蛋。

於是發生了戰場叛亂,部分圍城軍士倒戈,支援潞王,並突然下手,擊敗了懵逼中的其他部隊。

鳳翔雖然解圍了,但李從珂也很清楚,要想獲得軍士們的支援,除了他的赫赫戰功帶來的威望之外,還需要錢。

不然的話,即便將領支援你,普通士兵也不支援。

於是“潞王悉斂城中將吏士民之財以犒軍,至於鼎釜皆估直以給之.”

李從珂基本把能拿出手的東西都搜刮出來了,同時許諾至洛陽後,給願意跟著他造反計程車兵,人賞一百緡錢。

閔帝聽聞,“乃召將士慰諭,空府庫以勞之,許以平鳳翔,人更賞二百緡,府庫不足,當以宮中服玩繼之.”

李從珂賞一百緡,閔帝賞二百緡!聽起來似乎反了,李從珂是造反的人,處於劣勢,應該賞得更多。

閔帝是皇帝,應該用更小的代價來驅使軍士。

但事實就是如此。

李從珂在鳳翔城頭解下衣甲,指著身上的傷疤,遍數自己的戰功。

這是威望,這是人心,有時候是可以當錢用的。

反觀皇帝李從厚,在武夫們眼裡,他算什麼東西?打過仗嗎?有戰功嗎?連這些都沒有,你有什麼資格當皇帝?也就是說,在當時的社會風氣下,身為皇帝的李從厚其實是處於劣勢的,所以要賞賜更多。

而開出這麼高的賞格了,洛陽軍士們是什麼反應?“軍士益驕,無所畏忌,負賜物,揚言於路曰:‘至鳳翔更請一分。

’”看到沒有,禁軍將士根本看不起二十歲的皇帝李從厚,被派出去平叛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要投潞王了,再收一遍錢。

威望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

像李從厚當了皇帝,如果李從珂、石敬瑭等人不反,或許還能勉強維持,但也相當危險。

李從珂一反,事情就急轉直下。

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下,弱者不配當皇帝,什麼制度都不好使。

繼續講故事。

李從珂進洛陽前,“帝之發鳳翔也,許軍士以入洛人賞錢百緡。

既至,問三司使王玫以府庫之實,對有數百萬在。

既而閱實,金、帛不過三萬兩、匹.”

李從珂事先許諾一名士兵100緡錢的賞賜,到洛陽後,問王玫有多少錢,答有數百萬緡,差不多夠了。

但事實上,因為閔帝著急忙慌之下濫賞,錢已經沒了,只剩兩三萬,怎麼辦?“有司百方斂民財,僅得六萬,帝怒,下軍巡使獄,晝夜督責,囚繫滿獄,貧者至自經、赴井.”

“是時,竭左藏舊物及諸道貢獻,乃至太后、太妃器服簪珥皆出之,才及二十萬緡.”

需要賞“數百萬”,但只有“二十萬”,沒辦法,只能繼續收錢,比如以京城所有人的房屋估值,預收數月租金等等,同時修改賞賜標準。

“詔禁軍在鳳翔歸命者,自楊思權、尹暉等各賜二馬、一駝、錢七十緡,下至軍人錢二十緡,其在京者各十緡.”

許諾的賞賜沒能兌現,軍士們什麼反應?“軍士無厭,猶怨望,為謠言曰:‘除去菩薩,扶立生鐵。

’以閔帝仁弱,帝剛嚴,有悔心故也.”

士兵們後悔了,是不是可以作亂呢?再看另一件事:“軍士遊市肆皆有驕色,市人聚詬之曰:‘汝曹為主力戰,立功良苦,反使我輩鞭胸杖背,出財為賞,汝曹猶揚揚自得,獨不愧天地乎!’”擁立李從珂的軍士回洛陽後,得意洋洋,面有驕色。

老百姓聚集起來,痛罵他們,說你們為擁立新主力戰,得賞是應該的,但弄得我們被拷打,出錢為賞,你們還這麼洋洋自得,好意思嗎?因為禁軍士卒家屬也在洛陽,痛罵他們的人裡,多半有親戚朋友。

於是士兵們也認了,不敢再鬧事,只發幾句牢騷,說自己後悔了。

但真沒有後果嗎?當然是有的。

首先,禁軍士氣低落,不肯力戰了,因為皇帝賴賬。

其次,支援李從珂的地方將領、軍隊也沒得到賞賜,人人都有怨氣。

第三,朝堂人心渙散,文官也士氣低落。

第二年,石敬瑭造反,引契丹為援,惡果就顯現了。

簡單來說,後唐潞王、閔帝的這場皇位之爭,把五代軍士風氣拉到了一個新的下限。

在此之前,沒這麼離譜。

在此之後,人一旦突破了下限,開了這個頭,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五代的風氣,就是這樣一代一代、一點一點墮落敗壞下去的。

那麼後來是怎麼解決的呢?其實沒有主動解決。

後晉、後漢、後周三朝做了很多努力,但收效甚微,造反之事依然屢見不鮮。

直到後周世宗郭榮年間,清理北方戶口,發現只有1200萬人了,民生凋敝,百業俱廢,人心思定。

經歷了血的代價,才慢慢消失的。

而在唐末、梁初北方是多少人呢?以河北為例。

(一)成德鎮。

後梁乾化元年(911),成德節度使王鎔遣子德明帶37都士兵,從李存勖征討,這就是萬人。

而成德鎮的總兵力,當不下五萬。

以中晚唐的兵民比例,成德鎮有125萬以上的人口,考慮到成德鎮有大量的騎兵,實際上可能在140-150萬之間。

而天寶年間,成德所轄四州大約有180-190萬人口。

安史之亂後,河北確實有戰爭,但次數少,打的時間也短,整體破壞不大,人口恢復迅速。

且黃巢、秦宗權也沒波及河北,這個人口是靠譜的。

研究中晚唐歷史的學者,比較激進的甚至認為唐武宗會昌年間,全國總人口可能已接近恢復至天寶年間。

成德鎮在黃巢之亂後,人口所受損失主要是遭到李克用、朱溫侵掠,還未傷筋動骨。

(二)幽州鎮。

德宗時,盧龍節度使朱滔“兵五萬、車千乘、騎二萬、士私屬萬餘、虜兵三千.”

憲宗時,劉濟討王承宗,“軍七萬”。

僖宗時,李可舉圍易州,出動的兵力是六萬,李匡威打李克用,出動十萬步騎。

昭宗時,劉仁恭出動十萬步騎。

這些記載裡,沒有說軍隊的成色,一般研究而言,因為要抵禦契丹、奚人,幽州的正規軍當在七八萬人之間——朝廷規定的軍額是五萬五千。

以當時的兵民比例而言,幽州人口至少也有170-180萬。

而天寶年間戶籍人口只有146萬餘,除了多年和平帶來的經濟社會發展,人口增加外,還有就是本書提到的大量部落黑戶了。

再一個佐證。

《太平寰宇記》記載的唐後期幽州8縣96鄉,比起開元年間是增多的。

這就是低頻率戰爭下大體和平時,發展一百多年後的結果。

可以明確地說,幽州鎮在黃巢之亂前後,其戶口已經超過天寶極盛時期。

接下來因為參與高強度的藩鎮戰爭,加上契丹崛起,人口有所損失,但在後梁初年,幽州的人口比起天寶時期,少不到哪去。

從成德、幽州二鎮的情況來看,河北人口在黃巢之亂前後,即便沒有鼎盛時的1100萬,也差不到哪去。

黃巢之亂後、後梁建立前,人口有所損失,但並沒有傷筋動骨。

到了朱溫晚年,河北多次成為主戰場,人口損失速度加快。

後晉年間,契丹入河北,大肆燒殺擄掠,這是損失急劇放大的階段。

河北只是一個縮影。

關中、河南都經歷過這個過程。

尤其是五代朝代更替,河南遭災最重,以至於到了後周郭榮時期,整個北方除河東、幽州,竟然只有1200萬人。

到了這份上,再頭鐵的武夫也沒話說了,因為他們自己也在這個過程中損失巨大,妻離子散,家徒四壁,沒有一個人是贏家。

再加上五代朝廷不斷削藩,為此獻祭了好多個皇帝。

到郭榮去世前後,成果斐然。

於是人心思定,沒人想折騰了。

人心思定,就是社會共識,就是價值觀,就是社會風氣。

再回到之前的故事。

作為映象對比,趙匡胤其實也賴過賬。

滅南唐,最終發放的賞賜與戰前許諾的賞賜不符,縮水嚴重。

但武夫們沒作亂,認了。

有沒有發現心氣方面的變化?當然也不是沒有副作用。

趙二在幽州城下,好好領教了一把陣前討賞。

因為他也賴過賬,趙大、趙二兄弟就沒一個講話算數的,全他媽忽悠人,於是臨陣邀賞,要你好看。

再說下北宋的軍事制度,它是怎麼來的。

安史之亂後,藩鎮割據,殺將驅帥之事屢見不鮮。

節度使們有沒有想過辦法解決?答案是一直在努力。

比如好多人吹噓北宋壓制武夫的訓練、後勤、指揮分離,其實中晚唐節度使已經搞了。

在大一點的藩鎮,都教練使是最先出現的,把士兵的訓練權拿走了。

隨後出現了供軍使,把後勤供應權拿走了。

接著都虞候司的設立,將領們不出徵時,到都虞候司打卡上班,接觸不到軍隊。

其實和北宋差別不大了。

幽州李全忠作亂,是因為他帶兵出征,在易州被義武軍擊敗,班師時懼怕責罰,半路造反。

因為主力都被李全忠帶走了,留守幽州的兵少,節度使李可舉絕望之下,全家自焚。

李全忠為什麼不等回幽州後再作亂?萬一留守幽州的兵拼死防禦,你破不了城呢?答案其實很簡單,他回幽州後,就要交卸兵權,作不了亂啦。

廣德二年(764),詔令河中藩鎮兵西行,抵禦吐蕃。

部隊集結起來了,當天晚上,“軍眾喧噪,劫節度使崔寓家財及民家財產殆盡,皆重灌而行,吏不能禁.”

再有就是著名的涇原救火事件,有人故意在城外縱火,騙節度使段秀實集結部隊去救火,以便作亂。

段秀實不上當,天明後把昨夜要求救火的人全殺了。

這些事件說明,中晚唐時朝廷、節度使一直在想辦法制度創新,約束士兵。

這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比如訓練權、後勤權、調兵權都被幕府收走了,衙將平時接觸不到部隊,造反很麻煩,只有想辦法接觸部隊,才有那麼一絲機會。

五代朝廷,樞密院的出現,更是完善了都虞候司的職能,兵將分離,制度十分完善。

那麼,為什麼還三番五次有人造反呢?因為制度只能防住大將,防不住士兵造反。

天成元年(926),邢州左右步直兵趙太等四百人作亂,“據城自稱安國留後.”

趙太只是一個大頭兵,聚了四百人,就佔了邢州,囂張不囂張?你防得住嗎?大頭兵皇甫暉打牌輸光了,又借不到錢,一怒之下造反。

防得住嗎?當時將領們可都是勸你不要反的,結果一刀一個,像殺雞一樣殺掉。

這就是風氣,風氣,風氣!我為什麼總在書裡強調,因為直到現在還有人拿其他朝代來套晚唐,可笑不可笑?寫了400萬字了,都像第一次看書一樣,前面的都失憶了。

難道你只關注主角佔了多少地盤?其他全都自動略過?主角不佔地盤,戰線沒有進展,那就是水,水得喪心病狂。

主角佔了地盤,有進展了,才叫不水。

老實說,寫戰爭場面,我寫得很快。

相反,寫有些人認為水的章節,才真耗費我的時間。

最後說下主角怎麼操作。

其實不得不提一下朱溫這個人。

在他晚年猜忌殺功臣前,他的部隊是很少有人叛變的。

殺功臣後,叛的也是將領,而且是地方部隊,他的禁軍依舊穩如泰山,士兵作亂極少,甚至接近沒有。

這是極其不容易的。

朱溫開創了後梁,建立了制度,並且慢慢完善。

但話又說回來了,後唐、後晉、後漢、後周的制度比朱溫還完善,為啥人家那麼多人造反?答案我以前講過,威望。

朱溫的部隊不是繼承來的,是他白手起家拉起來的,和主角一樣,威望較高。

而朱溫治理地方也不錯,稅率是整個五代王朝最低的,還給百姓租牛,讓中原緩了過來。

威望,威望,威望,重要的說三遍。

即便拿北宋的軍事制度,套到唐末、五代前期,那也是約束不住這幫武夫們的。

制度是要人來執行的,社會風氣會影響人,社會共識也會影響人。

制度有作用,但絕對不能認為有了制度就安枕無憂,那大錯特錯。

現代社會都有你法我笑的事情,在人執行制度的時代,社會風氣和共識的影響是巨大的。

明代的社會風氣如何,大家都知道。

明朝制度恰恰不允許文官如此欺負武人,但在社會風氣的加成下,文官就是做到了。

制度有用嗎?被玩成啥了。

主角為什麼要在士兵中增加威望?恰恰就是他知道光靠制度約束不住這些武夫,必須個人威望與制度相結合,才有可能產生效果。

朱溫其實很厲害。

他也是威望與制度相結合,到死禁軍都沒亂,甚至他兒子時,禁軍也還算聽話。

後梁比起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在這方面的表現是出眾的,說白了還是和朱溫白手起家有關。

而且當時風氣還相對純潔,沒有經歷後唐末年重新整理下限的事情,武夫們還沒有“將益驕”、“士益墮”。

我以前寫過一個對比汴梁禁軍和神策軍的單章,時間曲線幾乎完美吻合。

朱溫一手創立的汴梁禁軍,在後梁至北宋六個朝代的“傳家寶”式傳遞中,戰鬥力愈發下降,士氣愈發下降,風氣愈發敗壞。

到北宋開國時,存在六十多年了,敢拼命的少了,親黨膠固的老油子、混子多了,戰鬥力不行了,同時武夫們的心氣也不行了。

與之對應的,是整個北方社會經濟的崩潰,人口銳減,全社會風氣、共識的轉變。

到了這個時候,趙大才能順理成章地將這頭已經體力大衰、失血過多的武夫怪獸關起來。

你讓他到後唐、後晉時這麼做試試看?算了,不寫了。

寫這麼多,還是有人會拿其他朝代來套唐末,拿什麼什麼朝代的制度來說事,而不考慮時代背景、社會風氣。

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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