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蔞亭內外,唉聲嘆氣一片。

部下們進了一些豆糜,盧彥威草草吃了,也滿臉陰鬱。

傳聞數百年前,漢光武帝自薊南馳奔至此,飢甚,馮異進豆。

部下們給盧彥威進豆,不是為了模仿誰,而是真的只有豆子吃了。

滄景敗兵一路西奔,為王鎔收留,稍得喘息之機。

時盧彥威兵不過千餘,但他不死心,不斷招徠亡散,慢慢擴充到了兩千多。

最近又募了一些滄景、瀛莫、冀趙本地的亡命徒,甚至是冀州潰散的趙兵,乃有眾三千。

王鎔並不是好相與的。

因為瀛洲邵播、邵揚兄弟屢遣州兵南下洗掠,於是王鎔“請”盧彥威率軍屯於無蔞亭,當道下寨,阻遏敵兵。

盧彥威還是很賣力的,與邵氏兄弟打了幾場,將其逐退。

正當他以此為功,去饒陽要錢糧的時候,卻吃了閉門羹。

饒陽縣令隨便打發了一點錢糧,然後便不肯給了。

盧彥威對此非常憤怒。

他們屯於無蔞亭,保護的是你饒陽縣的安全,縣令何如此不智?要說沒錢糧,那更不可能。

饒陽縣乃晉魯口城,司馬懿徵公孫淵運糧時所築。

後魏道武帝幸此城,大宴群臣,有虜口鎮。

自北朝以來,益為交通要衢,隋唐置深州,饒陽皆為州理,先天元年深州治平陸縣,但發展了快兩百年,饒陽依然繁華遠勝平陸,甚至就連深州的郡名都是饒陽。

怎麼可能沒錢沒糧?就是不肯給罷了。

盧彥威非常氣不過,都什麼時候了,還如此做派,成德上下怕是要和滄景一樣被攻滅。

但他又不真的希望成德鎮覆滅,那樣他們這些喪家之犬怎麼辦?逃河東去?盧彥威倒是願意的,但手下人未必都願意跟著去。

對有些亡命徒而言,他們覺得不如留下來當賊寇。

“嗚——”角聲突然響起,這是有敵人出現的訊號。

但盧彥威沒有動,滄景武夫們有人無動於衷,有人登上高臺看了看,然後又下去了。

營壘東南角,還有一個稍小的營寨。

王都帶著五百騎兵,開啟營門,魚貫而出。

他也是逃過來的人,手下不足兩千,全是易定軍士,士氣與滄景武夫一般低落。

來襲的還是瀛洲邵氏兄弟的人馬,他們遠遠出現在了驛道盡頭,那裡煙塵滾滾,似有數千武人來襲。

“王都到底圖什麼?”

盧彥威嘿然一笑。

王都是王處直假子。

王處直已經投了邵賊,沒有他勸降,北關城不會那麼快陷落,定州也就沒那麼容易拿下。

盧彥威自忖,若他處在王都的位置,早就降了。

但王都這廝到現在還在折騰,野心當真不小。

當然盧彥威現在不可能降了。

長子盧貺被殺,這已是不死不休之勢。

打吧,打到死了為止。

王鎔如此昏庸,他死之後,黃泉路上還有人作伴,多好。

戰鼓聲漸漸響起,王都與邵氏兄弟很快交上了手。

盧彥威沒興趣看,只派了三百騎兵出營,為王都掠陣,順便監視戰場情況。

瀛洲兵沒能力打進來,但他們也沒能力推進到七十五里外的河間城。

他們這些孤魂野鬼,現在過一天算一天。

看似威風凜凜的成德軍節度使王鎔,與他們又有多大區別呢?******自起床以後,王鎔幾乎一整天都在盯著地圖。

夏人在定州一帶囤積了大量兵馬,據打探到的番號來看,龍驤、控鶴、佑國等軍都有,這都是剛剛攻滅易定鎮的得勝之師。

就在昨天(六月十九),佑國軍一部數千人自定州南下,直趨槁城。

看這意圖,似乎是想接應邢州一帶的兵馬,南北對進,將整個成德切成兩半,將鎮州孤立開來,然後慢慢吃下冀州殘存的幾個縣,拿下深、趙二州,待剪除完羽翼,再合圍鎮州。

王鎔不知道這個大手筆是誰做下的,但他知道,以如今成德武人的狀態,很難阻止夏人這個戰役計劃的實施。

他們已經在救援定州的數次大戰中損失了萬餘人,又在冀州損兵數千。

數次攻貝州失敗,損失也不小。

如今的成德鎮,雖然緊急恢復了五萬大軍的編制,並徵召了十萬以上的土團鄉夫,但戰鬥力如何,根本沒有底。

昨日他至都虞候司問計,諸將之中,唯有段亮願率軍出戰,其他人皆以本鎮武人向來擅守不擅攻為由勸阻。

至此,王鎔什麼都明白了。

“唉.”

王鎔坐回了胡床之上,靜思片刻之後,道:“將周判官請來.”

吩咐完之後,他又一次研究起了地圖,直到腳步聲在門外響起。

“大帥.”

判官周式進來後,立刻行禮。

“別行禮了.”

王鎔苦笑道:“君再跑一趟晉陽吧.”

“大帥有命,自當遵從。

只是,自四月以來,晉陽有傳聞,李克用臥床靜養,很少見人。

大帥還是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免得亂了自己的方寸.”

周式提醒道。

“我知道.”

王鎔抬起頭,看著周式,道:“君勉力為之即可。

若能召來晉兵,賞錢萬緡.”

周式苦笑。

他一直參與機密,當然知道如今戰場上的情況。

冀州那邊,夏人的天德軍攻勢猛烈,連戰連捷,有從側翼攻入趙州的趨勢。

最近兩天,又來了武威軍,天德軍方收回攻勢,不知去向。

但那個方向,仍然有大量夏國禁軍、州兵土團存在,隨時會發起大規模的進攻。

定州之戰已經結束了。

王郜、王都等人帶著少許兵馬倉皇南奔。

而夏人在休整完畢之後,勢必要大舉南下。

周式完全同意王鎔的判斷,夏人要將成德軍一劈兩半,逐個圍殲。

而能夠制止夏人這個作戰計劃實施的,唯有河東。

即晉兵出太行山,或攻邢州,或攻定州,都能達到效果。

甚至出澤潞,衝入相衛,截斷永濟渠都有效果——這個用兵思路沒有前兩者有用,因為夏人已經粗粗梳理完了攻佔的幽州、滄景二鎮,魏博也能提供資糧,永濟渠已經沒有之前那麼重要了。

最好的辦法還是讓晉人攻定州或邢州,一招解百憂。

“周判官還請早行.”

王鎔又站起身,催促道:“晉人整頓兵馬還需時日,越早到晉陽越好.”

見自家主公都這麼著急了,周式也沒辦法,只能應下:“我這便前往晉陽,大帥靜候佳音便可.”

王鎔聞言有些感動,抓著周式的手,聲音都有些哽咽了:“大事皆賴周君了.”

周式也流淚道:“我周氏累代富貴,皆由王氏所賜,敢不從命!”

說罷,躬身一禮,匆匆而去。

******夏日的午後來了一場雨,洗滌掉了晉陽大街小巷的塵埃。

李存勖勒住了馬韁,將馬鞭遞給親兵,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罵了一句:“又要下雨.”

推開硃紅色的大門,穿過青黛色的瓦牆,在長長的連廊盡頭,他停了下來。

李落落也在不遠處停下了腳步。

兩人點頭致意,都沒有說話,很快便交錯而過。

李存勖的心情更陰鬱了。

大哥在幽州打得很差,甚至不如夏國那個趙王邵嗣武,被他趕來趕去,從三河跑到檀州,又從檀州竄到幽州,復至易州,敗仗吃了不少,戰果寥寥無幾。

回來之後,不出意外受到了父親的斥責與辱罵。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在澤潞打得也不怎麼樣啊。

守禦尚可,可一旦下山,進入邢洺磁或相衛地界,就總是勝少負多。

最近一次,劉訓甚至直接投降了,讓他灰頭土臉。

父親知道了,氣得直接從病床上起來,大罵一通,然後又昏昏沉沉睡去。

唉,到處都是壞訊息。

李存勖突然就沒什麼與大哥別苗頭的想法了。

都這個鳥樣了,爭來爭去又如何?進入內府後院之後,李存勖見到了正半躺在胡床上靜養的父親。

曾經威風凜凜的代北猛將,如今就像只病虎一般,蜷臥於巢穴之內,半昏半醒,意氣全無。

突然之間就有些心酸。

“阿爺.”

李存勖走近,輕聲呼喚。

李克用睜開眼睛,微微點了點頭,問道:“吾兒所來何事?可又有人逃了?”

“沒有.”

李存勖答道:“兒來只有一事,成德必須救。

不救,王鎔早晚會降,屆時偌大個北地,連一個盟好都沒有了.”

“前天楊行密使者又至.”

李克用微微嘆了口氣,道:“聽聞他也不太行了.”

李存勖一怔,父親這思路也太天馬行空了。

“行密縱橫江淮二十年,也到垂暮之年了.”

李克用說道:“想當年,巢亂初平,秦宗權尚在肆虐,我、邵樹德、朱全忠、王重榮、李匡威、王鎔、羅弘信、朱瑄、朱瑾、時溥、楊行密等輩趁時而起,各以數萬兵稱雄一方.”

李存勖默默聽著。

“時至今日,王重榮死於軍亂,時溥舉家自焚,李匡威下落不明,朱全忠、朱瑄為邵樹德所殺,朱瑾亡奔廣陵,羅弘信病逝於魏州……”李克用嘆道:“竟然只剩下我們這幾個了.”

李存勖默然。

當年程宗楚、王處存、諸葛爽、李侃等人死後,懿宗、僖宗朝的那一批節度使算是退場落幕了。

如今又過了二十多年,黃巢之亂後崛起的一幫節度使,竟然也沒剩幾個了。

聽起來有些讓人心酸。

而這話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李存勖只覺得更心酸,這意味著病痛已經消磨了他的雄心壯志。

他已經在意志和精神上,向邵樹德認輸了,因為天不假年。

“阿爺,成德必須救啊.”

李存勖提醒道。

“方才大郎也這麼和我說的……”李克用看向二子,問道:“你覺得如今搜刮兵馬東出,會怎麼樣?安敬思、孫重進、劉訓之事,會不會重演?”

李存勖被問得面紅耳赤。

劉訓當時是他的手下,直接帶著三千多人馬降了。

你說你吃了敗仗,回來即可,如今處處是敗仗,也未必會責罰你,可你率眾投敵是怎麼回事?“阿爺……”李存勖深吸口氣,道:“請阿爺將大軍授予我,定破賊軍。

即便不勝,也會帶著兒郎們退回來,不至於發生臨陣投敵之事.”

“你可知月前金城鎮兵劫將降夏,當時是怎麼說的?”

李克用又問道。

李存勖搖頭。

“有軍士揚言,‘我輩二十餘年為李家效命,甲不離體。

戰至今日,財乏民困,百姓不勝其酷,太原之民,多號泣於路。

而李、邵往來歡然,獨留我輩生死相搏。

今全軍怨怒,鹹欲降夏,公若不從,須至無禮。

’”李克用用一種混雜著惱怒、悲哀、無奈的語氣說道。

李存勖張口結舌。

金城在雁門關外,曾是沙陀三部的牧場,父親便出生於彼處。

那裡的鎮兵,居然也降了,還是以一種劫將投降的方式,讓他很是震撼。

“但——”李存勖有些著急,道:“成德還是得救。

不然,河東將孤立無援,覆亡之日不遠.”

李克用沉默良久。

就在李存勖想要再催的時候,他問道:“如果東出,以何人為將?”

“請阿爺將大軍授予兒統帶.”

李存勖聽了一喜,立刻說道。

李克用不語。

李存勖見了有些惱怒,道:“若阿爺不放心兒的統軍之能,遣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亦可.”

李克用閉上眼睛仔細想了想,道:“也只有周陽五了.”

而就在這時,卻見李存賢從外間匆匆而至。

他見李存勖也在,分別向二人行了一禮,然後說道:“大王,蓋太保薨了.”

李克用猛然坐起,怒問道:“你再說一遍!”

“大王,蓋太保薨了,家人已在準備兇器.”

李存賢硬著頭皮重複了一遍。

李克用這次聽清楚了,只覺渾身一陣無力,栽向胡床靠背。

李存勖眼疾手快,趕忙抱住父親,李存賢也上前幫忙,並呼喚郎中。

李克用虛弱地靠在胡床上,流出了兩行眼淚。

蓋寓跟了他多年,乃最最心腹之人。

開過年來,他的身體就不行了,重病臥床,沒想到竟然走了。

“軍不發……”李克用一時間心神恍惚,什麼念想都沒了。

李存勖長嘆一聲。

這就是命,王鎔你不得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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