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淋淋的人頭懸於城門之上,望之觸目驚心。

這裡是潞州涉縣,理論上來說與河北沒關係,但因為其關鍵的地理位置,其實是比州城還更重要的棋眼。

簡單來說,從潞州理所上黨縣出發,一路向東北行,四十里至潞城縣(春秋赤狄潞子國)。

然後又東北百餘里,經黎城縣至吳兒谷,即古壺關口也。

出谷,三十五里至涉縣。

涉縣東南可至磁州理所滏陽縣。

涉縣東北可至磁州武安縣。

基本上,涉縣就是出太行山溝通邢洺磁的總道口,故昭義東三州軍糧以濟西者,多儲於此。

山中地勢險峻,可修關隘者眾多。

但自從昭義鎮兼領澤潞邢洺磁五州後,諸關多廢——關隘是需要不斷花錢維護的,如果沒有需求,自然就慢慢廢棄了。

邵樹德將手伸進河陽之時,李克用感到緊張,徵發民力,伐木、夯土、燒磚、採石,將白陘、太行陘的關塞好好整飭了一番。

慈隰大戰之後,嵐、石的關塞也在整修,目前已經陸續完工。

去年奪佔相衛之後,邢洺磁三州成了前線。

三州都團練使安金俊收到晉陽命令,整修滏口陘一帶關塞。

按說這幾條路,如果有錢的話,每條路上都修個關塞,分別派兵把守。

但河東還是窮,最後選了吳兒谷,即重修古壺關,扼守住通往武安、邯鄲一線的大道。

在這條大道上,涉縣、壺關一前一後,是為雙保險——這條路,漢代曰壺關,南北朝曰滏口陘,國朝喚崞口,又叫吳兒穀道。

至於東南通往滏陽的路,因為比較小,更為崎嶇難行,乾脆不管了,將防線退到涉縣一帶,以節省兵力。

涉縣城牆已經整修完畢,壺關也已經完工。

李克用深知澤潞二州對河東的重要性,因此任命二子李存勖為磁潞關塞把截使,統一指揮各路兵馬。

十六歲的李存勖,第一次得到了獨當一面的機會。

但這同樣是一次挑戰。

因為李克用除調撥了一部分晉軍各部老兵及沙陀蕃兵總計三千人給他外,其他什麼支援都沒有,而是把李罕之部塞給了兒子。

李罕之已經病死幾個月,留下了八千多兵馬,由大將張源德統率。

李克用將其甩給了兒子,簡單粗暴得很——若兒子沒那個能耐收服這些兵馬,那是他自己的事。

不過,終究是他器重的兒子,李克用思來想去,又讓周德威在磁州募了五千新兵,並家人一起遷往潞州,歸隸李存勖帳下。

周德威去歲在蒲縣失敗,吃了掛落,不得不來輔佐李存勖。

但他是李克用的愛將,早晚會重新起復,目前也只是過渡一下,避避風頭罷了。

總計一萬六千餘兵馬,李存勖將其編為一軍,號“銀槍效義軍”,自任軍使,張源德、周德威副之,把守磁、潞簡的要隘。

別看李存勖年歲不大,但也是個狠人。

上任後第一件事就是狠抓軍紀,為此斬了十餘名不尊號令的軍卒、將校。

隨後,又把滄景盧彥威剛送來的財貨發了部分下去,宣讀諸項條例,軍紀為之一肅。

“這些兵也只是暫時隱忍,要想真正收服,軍使還得多花些工夫.”

周德威跟在李存勖身後,輕聲說道。

吳兒谷內,銀槍效義軍各部正在進行操練。

其實除了五千磁州新兵外,絕大部分都是老兵了。

操練的意義,除了所謂的“溫故而知新”外,更大的作用鍛鍊軍士們的服從性,以便更好地約束部伍。

“大人是不是懼怕邵樹德?”

李存勖手撫刀柄,目光始終沒離開自己的“本錢”。

周德威:“……”“哈哈,你不說我也知道.”

李存勖不以為然道:“大人早年出河東攻魏博、成德,想去就去,想走就走,何時修過關城?壺關自德宗朝重建後,百年間不斷破敗。

大人入主河東,也不聞不問。

若非樹德兵進相衛,這裡就還是個破敗鎮子,不會有任何改變.”

“大王修壺關,是為了向過往商旅收稅.”

周德威無力地辯解道。

是的,關城除了軍事作用外,另一大功能便是收稅了。

這些城池多建於地勢險要處,也是必經之路,對商人徵稅一收一個準。

之前李罕之據澤潞,安金俊控制邢洺磁,這兩位大哥沒錢就在治下地盤刮地皮,或者外出搶掠,何曾好好整理過商稅啊。

因為邵樹德帶來的軍事壓力,李克用下令修繕壺關,徵收商稅養兵,不得不說是個黑色幽默——倒逼進步可還行?“行啦,行啦!”

李存勖擺了擺手,道:“自家人知自家事。

北邊草原之上,雲州又給圍上了。

嵐州也有賊兵突入,廝殺正烈。

甚至就連燕北草原,都有大群牧民趕著牛羊南下,在蔚、新、毅、媯等地折騰。

慈隰賊兵也在試探性北上,康都頭如臨大敵。

到處都要用兵,邢洺磁才幾個人?”

是的,柔州行營再度組建。

如果是慈隰那邊只是佯攻的話,代北可是動真格的了。

因為去年擄掠代北、契丹得了不少好處,再加上契苾、藏才等部得了新草場,諸蕃部非常積極,踴躍出兵。

五月中旬以前便集結了五萬蕃兵,至柔州聽令。

依然是以鐵騎、飛龍、新泉三軍為核心,總計八萬餘人,在牧草返青之後,拉著大車,趕著牛羊,浩浩蕩蕩開往代北,第一件事便是散在雲州周圍,搜尋可能存在的敵人。

此外,還分出了一路偏師,攻新毅媯等地,掃蕩李存孝的地盤,掠走殘存的部落、民人,進一步惡化其生存態勢。

不過,打代北、燕北多半是撈不了什麼東西了,純粹賠本買賣。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如果沒人按住老楊頭,怕是又得有大批騎兵湧入契丹地盤燒殺搶掠回本了。

契丹地界上的事情河東不想管,也管不著,他們的焦點還是在昭義東三州。

邢洺磁的駐軍其實不多,因為晉陽方面壓根就沒派幾個人過來。

規模比較大的,就只有五院軍安金全部、侍衛金槍直慕容騰部、廳前黃甲軍石君立部。

這三支部隊算是常駐邢洺磁的,總計步騎兩萬多人。

三州州軍加起來萬餘,再加上李克用親自帶過去的義兒、橫衝二軍,一共四萬多。

之前還被夏軍擊敗過一次,現在差不多也就四萬人了。

這麼點兵,也就夏人沒有全力攻打,才能隔滏水對峙,不然局勢堪憂。

“對了,這次邵樹德搞的動靜很大啊,他調集了多少兵馬而來?”

李存勖又問道。

周德威沉吟了一下,道:“就目前所打探到的訊息,夏人在相衛二州有經略軍及效節軍右廂,屯駐河陽的天雄軍一部也過來了,這便超過五萬了.”

“這三軍之外,魏州遣人來告,他們捕獲了兩名夏軍遊騎,得知其來自武威軍,這又是三萬步騎.”

“河陽方向,我軍遊騎南下刺探,發現了過路大軍,但未能弄清楚番號。

我大膽猜測,這支部隊多半來自洛陽,兵力當不下一萬五千,或有三萬之多.”

“邵賊已抵衛州,這個訊息已經確證。

他剛剛在淮北擊敗楊行密,此番率軍北上,來了多少人?”

說到這裡,周德威看了一眼李存勖,沉聲道:“末將大膽猜測,聚集在相衛的夏軍總數,最終將在十三到十五萬之間。

另者,目前還沒弄清楚他們徵發了多少土團鄉夫,弄不好這部分也有不下十萬人,這兵力十分龐大了.”

李存勖聽到這裡也有些心驚,悻悻地罵了一句:“昔年朱全忠就喜歡兵多欺負兵少,邵——樹德也喜歡以多打少,欺負人,很沒意思。

若他真是條漢子,大家各出四萬兵,找個曠野之處,一決生死,誰都不要跑。

如此,便是兵敗身死也不恨.”

這就是小孩子的氣話了。

決定勝負的因素那麼多,有時候運氣不好,一場大風都能讓你兵敗如山倒。

邵樹德為什麼要跟你打這種仗?“父親知道邵賊兵馬多寡麼?”

李存勖突然有些憂心,問道。

周德威笑了,道:“大王用兵多年,老於戰陣,如何不知?軍使你被任命為磁潞關塞把截使,當可窺得其中真意.”

“原來父親是真怕了,我之前還不太信.”

李存勖嘆氣道。

周德威:“……”“其實沒什麼啦.”

李存勖笑道:“知己知彼,方為用兵之基。

在這個時候,夏兵鋪天蓋地,情況不明,輕舉妄動是不對的,就是苦了魏博了.”

周德威點了點頭,但心中其實不以為然。

只不過他生性謹慎,沒把握的事情不喜歡亂說罷了。

夏兵就一定是去打魏博的?如果真這麼想,接下來吃大虧並不冤枉。

邵樹德也是老行伍了,能不清楚魏博武人的德行?如果他派少量兵力防禦魏博,十萬主力北上,強渡滏水,攻打磁州,周德威一點不覺得意外,相信晉王也不會覺得意外。

消滅最為死硬、最能打的河東勢力,應該是邵樹德的第一要務。

他甚至不以佔地為目標,只是為了消滅河東精兵,打擊河東計程車氣,瓦解河東的抵抗意志,為此什麼手段都會使出來。

魏博那邊,鬆一鬆手,人家也未必就一定會衝過來跟你拼命。

聯盟終究是聯盟,非是一家,各個擊破是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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