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元年九月十九,宣慰使王溥抵達了黎陽,隨後又隨同大軍,一路趕至內黃西。

當其時也,曠野之中軍旗獵獵,猛士如雲。

夏王策馬而過,歡呼聲震天動地。

王溥被深深吸引住了。

夏王你可千萬不要敗啊。

一敗,我們二十年的苦可就白吃了。

一場戰鬥剛剛結束,天雄軍的將士們正在打掃戰場。

戰鬥規模不大,最終斬首千餘級,俘四百人,餘眾盡數退回城池及營壘之內。

經審問,俘兵來自原黎陽鎮兵陳元瑜部。

該部本有五千人,戰前尚有四千,經此打擊,能剩下兩千就不錯了。

內黃守軍與七月時相比,變化也非常大。

尹行方已帶著山河軍萬餘人東走,救援博州——此君在羅弘信時代曾擔任過山河軍兵馬使,後因作戰不力去職,史仁遇擔任山河軍兵馬使,這次史仁遇又作戰不力,尹行方官復原職,屬實是就這麼些歪瓜裂棗,換著玩了。

王元武的六雄軍算是守軍主力了,外加七拼八揍的兵馬,如陳元瑜的黎陽鎮兵,共計步騎兩萬,另有土團鄉夫兩萬,總計四萬大軍。

但他們對面的夏軍,卻只有天雄軍右廂一萬多人,外加來自汴州的土團鄉夫萬人,兵力不如魏軍多,但卻是進攻方,這就很離譜。

“王郎中,你看這兵如何?”

邵樹德身穿櫜鞬服,扎紅抹額,腳蹬軍靴,左弓右刀,威風凜凜。

他喜歡把搶來的女人珍藏在家裡,仔細把玩她們每一寸的身體,靜靜品味這些女人的心路歷程,但卻很喜歡向外人炫耀他的強兵,讓更多人看到並欣賞這些壯士的武勇與果敢。

王溥第一次看到天雄軍,但見他們令行禁止,軍紀嚴明,進退有序,配合默契。

以他有限的軍事常識來看,這已經是一支合格的軍隊了。

如果組成這支合格軍隊的每一位個體成員,再擁有堅強的戰鬥意志和嫻熟的殺人技巧,輔以精良的器械甲冑,那就是一支優秀的軍隊。

“有此強軍,天下大可去得.”

王溥真心實意地說道。

神策軍與之一比,若豚犬耳。

“此軍,需二十年人才培養,需二十年噓寒問暖,需二十年賞罰分明,需二十年激勵士氣,需二十年戰陣廝殺,需二十年敵人血肉獻祭.”

邵樹德哈哈一笑,道:“這是我的軍隊,我一個人的軍團,你可知其中真意?”

王溥嘆了一口氣,道:“殿下寬仁,聖人、百官幾釀成大錯.”

“王郎中脫跡迷途,永除惑志,猶未晚也.”

邵樹德拉起他的手,道:“聖人慾效莊帝殺太原王故事,實是可笑。

這天下,再經不起動亂了.”

說罷,隨手拿過幾份詔書,翻看了下。

“朕嗣登大寶,統理萬方,有推誠待人之心,少撥亂反正之略。

京畿叛亂,宗廟震驚,採周公宅洛之謀,定商王遷殷之業。

當茲更始,式表殊勳……夏王樹德,四溟偉量,五嶽奇姿,挺將相之兼才,行公侯之全孝。

宜賜號迴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充諸道兵馬元帥,修宮闕制置、度支解縣池場等使.”

“集非常之事,必有挺非常之才。

建第一之功,必有居第一之位。

迴天再造竭忠守正功臣、諸道兵馬元帥、開府儀同三司、檢校太傅、朔方宣武護國等軍觀察處置等使、修宮闕制置、度支解縣池場等使、靈州大都督府長史、靈汴等州刺史、河中尹、上柱國、夏王、食邑一萬五千戶樹德,契君臣鹹一之德,有文武兼備之才……可守太傅,加實封五百戶,餘並如故.”

“欲運陰陽,賢者諒資於籌畫;將烹鼎飪,哲王取喻於鹽梅……其有鎮時望重,濟物才高,或早推房杜之風,或暗合孫吳之略,鹹膺妙選,適副旁求。

迴天再造……(人太多了,站不下)於戲!位尊百辟,職總萬機,公忠則庶政惟和,便辟則彝倫攸斁(du)。

可守中書令,加實封五百戶,餘並如故.”

三份制書,無上恩典。

表面看起來,聖人對自己是十分信任,萬分感激啊。

邵樹德笑了笑,道:“雕蟲小技耳.”

王溥沒有說話,顯然心情複雜。

說他提前投靠夏王,那是冤枉了,臨時起意的好不好?說他愧對今上,確實有一點,但豈不聞有大義和小義之分?這天下,真的不能再亂了,否則無人能有好下場。

我為天下百姓士人謀福祉,豈會在意那點誹謗之言?“回去知道怎麼說吧?”

邵樹德問道。

軍士們已經打掃完畢戰場,陸續開進營壘。

曠野之上,仍有騎卒四處遊弋,大聲挑釁、辱罵,激魏兵出城、出營廝殺,端地是豪氣沖天,勇武絕倫。

王溥收回目光,低聲回道:“但言殿下欣然,悅而受之.”

邵樹德讚許地笑了笑,道:“一會我讓人寫封謝表,一併帶回去。

你等鞍馬勞頓,多領些賞賜.”

“謝殿下.”

王溥道。

賞賜是必須領的,而且還不能少,不然不足以體現出邵樹德的喜悅,聖人定然見疑。

“我還要在衛州再待些時日。

你回洛陽後,以前怎樣還是怎樣,無需改變.”

邵樹德又叮囑道:“有什麼訊息,暗中報來。

聖人聯絡了什麼人,尤其是我的人,更要從速稟報.”

邵樹德把“我的人”三個字加重了一下,王溥立刻聽懂了,同時也有些駭然,這要是誰不開眼跳出來,那死得老慘了。

“無需這樣.”

邵樹德溫言道:“我非嗜殺之人,但事到如今,許進不許退,我擔負的東西太多,不能出現任何閃失。

否則,天下分崩離析,亂兵四起,又是數十年戰亂。

這個代價,天下人付不起.”

這話聽起來很過分,很自以為是,但王溥卻理所當然。

而且他也確實是這麼想的,不然也不會暗中告密,巴巴地投靠過來了。

“回去吧.”

邵樹德擺了擺手,道:“聖人想一出是一出,身邊還需要眾正輔佐,不至於出亂子.”

“是.”

王溥恭敬地應道。

******王溥當天就離開了。

邵樹德繼續在內黃,屢遣兵挑戰,賊人但堅守不出,並不與戰。

無奈之下,他也不打算在此浪費時間了,便委任天雄軍都虞候牛禮為魏州招討使,右廂兵馬使解賓為副使,統領前線兩萬餘軍隊,自己則帶著銀鞍直回了衛州。

甫一到衛州,鎮州王鎔又遣使求見,邵樹德許之。

“鎮州幕府判官周式拜見夏王殿下.”

很快,一位身量高大的文士被引了進來。

邵樹德稍稍打量了一下,此人身高臂長,手上還有老繭,看他站立的姿態,明顯是經常拉弓以至於腰椎都微微變形。

河北文士,名不虛傳。

“使者匆忙而來,所為何事?”

邵樹德問道。

“自為兩家盟誓而來.”

周式答道。

盟誓,在如今這個形勢下,就是服軟的委婉之言。

也就是說,王鎔有意當邵樹德的附庸。

即便開立新朝,也願意稱臣納貢。

“趙王屢以兵仗、資糧輸於河東,今大軍壓境,便來修好,不覺得晚了嗎?”

邵樹德問道。

“趙王其實也是迫不得已.”

周式突然嘆了一聲,臉色悽苦。

“何解?”

邵樹德奇了,問道。

“殿下應知,克用入主晉陽之後,三番五次興兵,先攻昭義,復攻大同、成德。

鎮州離晉陽不過四百餘里,可謂近在咫尺。

易定又附河東驥尾,屢從征討。

幽州、滄景、魏博等鎮但各自保,莫相救恤。

晉兵殘暴,趙王為成德四州百姓計,故與克用虛與委蛇.”

邵樹德笑了。

這個說法倒是新鮮,不過——或許也是實情?不,只是事實的一小部分罷了。

真正的核心原因,還是他們不願意放棄自己的核心利益,即以土地傳付子孫。

說白了,就是不上供,不交權,把鎮冀深趙四州當做自留地、鐵飯碗罷了。

必要的時候,可以對外稱臣。

且無論稱臣物件是誰,只要能保證既得利益,一切都好說。

“晉兵確實殘暴.”

邵樹德隨口應了句。

“殿下若能除河東暴兵,則天下諸鎮誰不聽命,豈唯鎮州?”

周式又道:“如此,殿下為今世桓文,可崇禮義以成霸業也.”

周式話裡話外,拿“天下諸鎮”來給自己壯膽,還提到了齊桓公、晉文公,邵樹德聽了就想笑。

桓文霸業,什麼年代了?“藩鎮之禍,君當知之.”

他說道。

周式一窒,臉色難看了起來。

這是一點面子不給,要強硬削藩了。

他不想當春秋霸主,要當掃六合的秦王。

“殿下.”

周式加重了語氣,說道:“鎮州雖小,城堅糧足,上下一心,勇武敢戰。

殿下雖提十萬之眾,未易攻也。

況王氏秉旄五代,恩澤遍佈四州三十五縣,人慾為之死戰,豈可輕侮?”

“使者也不必作大言.”

邵樹德說道:“我素來以誠待人。

洛陽尚賢坊故河東節度使韋湊宅,已修葺一新,以待趙王。

趙王若戰,便戰。

若願入朝,則以禮相待,富貴無憂。

成德武夫,是那麼好相與的嗎?死硬到底,或非智者所選。

原話帶回去吧,我不想多說.”

成德四州三十五縣,一百多萬人口,五萬軍隊,戰馬極多,財貨山積,還是有一戰之力的。

在這種情況下,憑藉隻言片語,顯然不可能讓他們交出權力。

不殲滅他們的主力部隊,不打消他們的幻想,是不可能真心屈服的。

在接下來一段時間,成德顯然不是主攻目標。

邵樹德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軟化他們的抵抗意志,在他們心中種下一顆種子。

這顆種子現在處於休眠狀態,但如果遇到合適的條件,就會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我不嗜殺,寬厚待人,說話算話,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好好想想,值不值得?周式聞言有些無奈,或許他早已預料到這個結果了。

行禮之後,默默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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