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祐二年(901)正旦,大朝會。

國朝有制,在冬至和元旦這兩天,百官會聚於朝廷,向天子祝賀冬至、元旦佳節,被稱為“朝賀”。

朝賀後若備酒餚,則被稱為“朝會”,正旦元旦元日這一天的朝會,也被稱為“元會”。

在一開始的時候,元旦朝會還會有地方官參加,一般是各州刺史派出的朝集使。

朝集使除向天子祝賀新年外,還要彙報工作,交割公文,兼且四處社交拉關係。

艱難以後,這類活動越來越少了,尤其是河北藩鎮,幾乎不怎麼派人過來,河南藩鎮派來的也不多,唯江南、蜀中藩鎮,依舊十分勤勉,朝集使不斷。

今年也來了不少朝集使,也在彙報工作,但彙報的物件卻是大唐相國邵樹德。

“今歲河南府收四十萬緡兩稅,汝州收二十萬緡,不錯了.”

邵樹德看著河南府朝集使高劭、汝州朝集使劉象,道:“最近數十年來,東都鎮歲入也不過就這個數,恢復得挺好.”

東都鎮以前只轄兩州,即河南府和汝州,一般兩稅收入扣掉糧食之外,各種銅錢、實物摺合下來,大概就在五六十萬緡這個區間內。

現在這兩州能收六十萬緡,確實很不錯了。

當然這與邵樹德持之以恆的移民有關。

現在河南府、汝州的人口,應當已經超過德宗、憲宗朝,離中晚唐人口巔峰的武宗朝相距不遠了——武宗會昌年間,因為安史之亂後只有小規模藩鎮廝殺,沒有全國性的戰爭,一度認為人口已達到天寶極盛時期的五千多萬,當然這可能有所誇大,但四千萬以上的人還是有的。

“此皆相國之功也.”

高劭說道。

“真乃不世之功.”

劉象也感嘆。

邵樹德笑了,連連擺手。

心中舒爽,但裝逼謙虛一下還是要的。

他今天穿著親王紫袍,諸位官員也穿著嶄新官袍,配上了各種飾物,走起路來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正所謂“朝服帶金玉,珊珊相觸聲”是也。

含元殿外已經列了許多儀仗。

最近一個多月,衛尉寺轄下的宮廷侍衛人數再度膨脹,多為北方草原諸奴部徵發過來的勇士,緊急操練月餘後,基本已熟悉各種儀式——其實也沒多難,就是帶著各色儀仗列陣、行軍罷了,和平日的訓練大同小異。

殿內響起了鍾罄宮懸之音,殿外也有鐘鼓聲響起。

在座眾人臉色一肅,結束了交談。

宰相蕭蘧、裴樞、裴贄、朱樸四人同時看向邵樹德,邵樹德回以稍安勿躁的眼神。

其實現在挺尷尬的。

他是相國,但政事堂也有四位同平章事,再往後,就是四位宰執向他這個相國彙報工作,稍稍有些彆扭。

不過四位宰相似乎一點都不尷尬。

反正以後也要向天子奏事彙報,眼前這位已經是大唐事實上的天子,提前適應沒什麼不好的。

“太傅、諸位師長,該入朝了.”

不一會兒,禮朝使楊可證走了過來,輕啟朱唇道。

她嘴裡提了幾個人,但目光始終落在邵樹德身上。

看得出來,她微微有些緊張,甚至能看到一絲興奮、惶恐和絕望摻雜的情緒。

邵樹德正了正頭上的遠遊冠,率先起身。

******聖人、皇后一前一後下了御輦。

聖人頭戴通天冠,其形如山,巍峨挺拔。

上飾十二道金蟬紋,寓意教化百姓忠君愛國——這是艱難以後一百多年極其缺失的東西。

冬至、正旦朝會,對服裝有著嚴格的規定。

這一天,聖人不叫聖人,叫皇帝,頭戴金蟬,身著袞衣。

這一天袞衣的顏色也有要求,即上玄下纁。

玄,代表著一天中陽光的升起,是一種黑中透紅的顏色。

纁,代表著一天中太陽的下落,是一種黃中帶紅的顏色。

袞衣上還繪有蜷曲狀的龍,即“孔雀扇分香案出,袞龍衣動冊函來.”

“皇后為何臉色蒼白?”

聖人有些不滿,低聲斥道。

皇后聞言臉色更白了,嬌軀微微顫抖,泫然欲泣。

她今天也是盛裝出場。

穿的是大朝會所用之褘衣,深青色,頭戴花樹冠,上飾十二支花釵,即十二花樹冠,皇后專用。

禮服上飾翬翟,其實就是錦雞、雉雞,難聽點叫野雞,有象徵婦女美好德行之意。

但皇后今天要做違背翬翟象徵之意的事情,且風險極大,一個不好就要面臨死亡。

她本身是個膽小的人,事到臨頭驚慌失措是很正常的事情。

“陛下,要不……”皇后擦了擦眼淚,吞吞吐吐。

“要不什麼?”

聖人臉色猙獰,追問道。

“要不算了吧.”

皇后拉著聖人的手,低聲哀求道:“太傅東征西討,平滅藩鎮無數,但卻未曾對陛下不利。

何必呢?妾觀其為人寬厚,或許不會痛下殺手。

後漢山陽公,不也安樂度日,壽終正寢了麼?”

聖人聞言一怔,隨即暴怒。

不過他還有理智,見儀仗離他們並不遠,便壓低聲音道:“住口!婦人之見,誠可笑也。

事已至此,無任何退路。

朕讓你好好準備,可不要讓朕失望.”

何皇后沉默。

“陛下,該入殿了.”

趙國夫人寵顏上前,提醒道。

聖人深吸一口氣,邁步而出。

環佩叮噹之下,彩扇、翠旗、寶戟相隨,帝后二聖一前一後進了含元殿。

香爐內已生起了煙,氤氳嫋嫋。

執戟儀仗散至殿內各處排好陣勢。

正所謂“寶戟羅仙仗,金爐引御煙.”

邵樹德對天子夠意思了,殿內的陳設越來越齊全,甚至比長安還要齊全。

很多東西都是最近一年慢慢打製,慢慢補齊的。

當年黃巢燒燬長安宮室,僖宗返回之時,皇宮一窮二白,啥都沒有。

君臣參與朝會之時,地面上甚至還有枯枝敗葉,別說各種儀仗了,想屁吃呢。

“二聖臨朝,升御座.”

禮朝使楊可證喊道。

帝后二人一同坐下。

羽扇分開,露於眾臣之前。

小黃門又搬來了香案,兩位史官夾案而立。

“參見吾皇,吾皇萬歲.”

眾臣齊聲喝道。

“眾卿安坐.”

聖人揮手道。

他的目光還是有意無意地落在不遠處的邵樹德身上。

皇后緊緊拉著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諸朝集使進獻祥瑞貢物.”

楊可證看了一下聖人,見沒有特別表示,便進入了下一個環節。

******邵樹德穩穩地坐在胡床之上,神色平靜自然。

聖人不是在此時發動殺機。

這裡的儀仗都是他的人,聖人還沒這個本事。

正旦大朝會,第一件事便是朝賀,然後才到朝會,那才是真正圖窮匕見的時候。

他不著急,而是饒有興致地看著殿內文武百官。

官員是越來越齊整了,三百多在京九品以上官員,大部分都來了,殿內怕不是有兩百多。

很多官員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投注。

大部分人不敢對視,都低下了頭,或視線他移,看向別處。

有人怒目回瞪,似乎認為如此莊重的場合,即便邵樹德貴為相國,也該把注意力投注在皇帝身上,而不是如此無禮、跋扈。

有人則擠出討好的笑容,似乎感受到了新主即將降臨,要提前巴結了。

人生百態,各有千秋。

河南府朝集使高劭第一個進獻貢物。

文綾、白瓷、藥材、冬棗……基本上都是本州特產。

朝賀嘛,各州使者一般也就是獻些禮品,走個過場罷了,多少年來一直如此。

不過高劭今天整了點新活出來。

只見他端著木托盤,朗聲奏道:“陛下,本府澠池縣百姓獻瑞麥兩株.”

話音剛落,殿內便有嗡嗡聲響起,很多人夠著頭望去,嘖嘖稱奇。

所謂瑞麥,其實就是一株多穗的小麥,也被稱為“嘉禾”,歷朝歷代都有記載。

聖人也看到了,喜笑顏開。

嘉禾,好兆頭啊!不料高劭又道:“澠池百姓多橫山党項,太傅遷移而來,充實戶口,訓以華風。

其人野性漸收,男耕女牧,人皆安樂,故為太傅立祠,不意今歲祠旁農田之中便長出瑞麥。

遂轟傳遠近,皆謂太傅乃五百年不世出之大才,收復河隴失地,掃平百年藩鎮之禍,重建朝綱威儀,陛下有此材臣,大唐中興有望矣.”

這話一出,殿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聖人表情驟變,心裡像吃了蒼蠅一般難受。

他按住心底暴虐的情緒,道:“朕知道了.”

邵樹德依舊坐在那裡,穩如泰山。

接下來是汝州朝集使劉象進獻貢物,主要是絹帛、乾果、藥材之類。

臨了,又道:“陛下,汝州戶口三十餘萬矣,已達天寶極盛之數。

太傅親自過問,勵精圖治,修建宮闕、陂池、驛道,勸民農桑,開墾荒地,諸縣粟麥滿倉、牛羊被野,此中興之象也.”

殿內嗡嗡聲再起,很多人有意無意地看向邵樹德。

他今天玩的這出是什麼?示威?造勢?告訴聖人這天底下都是我的人,你就別瞎折騰了?邵樹德依舊面無表情,閉目假寐,似乎上朝太早了,有些困。

接下來是鄭州、汴州、宋州、孟州朝集使……貢物越來越多,擺滿了殿庭,而聖人的臉色也愈發難看。

何皇后不安地挪動了一下香臀,她感覺聖人的心情已經壞到了極致,隨時處於爆發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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