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如今可氣派了。

定鼎門東二街第一坊是樂和坊,有國子學。

第二坊正平坊,有國子監。

國子學是教育機構,國子監是行政機構。

但因為邵樹德的私人要求,國子學科目較多,學生較多,因此正平坊的國子監也進行了擴充,新開了校舍。

國子學是邵樹德非常看重的部門,因此校舍拓展進行得很順利。

左金吾衛大將軍王公夫人陳寧宅被吞了。

常州刺史平貞昚(shèn)宅被吞了。

右監門率府兵曹李緒宅被吞了。

汾州司戶參軍、復州竟陵縣尉劉永宅被吞了……巨大的國子學旁邊,只留下了孔子廟和安國觀。

孔子廟已建得差不多了,安國觀地面上的廢墟剛剛清理完畢。

邵樹德途徑安國觀時,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安國觀又名安國女道士觀,邵樹德昨晚便宿在那裡。

他很喜歡去安國觀,不僅僅因為觀主拓跋蒲的關係,實在是觀裡有些女人的來歷比較“奇特”,都是那種羞於提及自己過往身份的婦人、少女,邵樹德裝糊塗,女人們也裝糊塗,十分默契。

國子學很快便到了,蕭符在大門口迎接。

“不要打攪學子們上課,直接去你官署.”

邵樹德直接說道。

“遵命.”

蕭符當先引路,從另外一側的小門進去。

一邊走,一邊感慨,夏王還真是不拘小節,跟著他走這條滿是雜草、荊棘的小路,一不留神,衣袍都讓樹枝掛了。

“殿下,到了.”

蕭符走進官署,說道。

邵樹德掃了一眼。

唔,連門都沒有,條件有點艱苦啊。

國子監的“官”不多,此時大部分還在外面跑,官署裡就只有一位司業、一位主簿和一位錄事,見邵樹德進來,紛紛行禮。

邵樹德回完禮後,嘆道:“諸君從長安遠道而來,我卻不能給什麼好東西,辛苦了。

李逸仙!”

“殿下.”

李逸仙上前。

“一人賞四匹絹.”

邵樹德吩咐道。

眾人紛紛告謝。

“蕭祭酒.”

邵樹德坐下之後,看著蕭符,說道:“國子監開設工學,此為開天闢地頭一遭,坊間可有非議?”

“殿下有令,誰敢非議?”

蕭符笑道。

他這是實話。

這年頭武夫鬧的笑話多著呢,邵樹德想開工學,大夥就替他辦工學,縱然心中不贊成,又能咋地?洛陽國子監的工學其實還下轄三個分支,一曰“冶煉”,二曰“營建”,三曰“水利”。

冶煉科人數最多,營建科次之,水利科也不少。

“營建科有多少學生?”

邵樹德問道。

“現在有三十餘人,多為官宦子弟.”

蕭符答道。

邵樹德點了點頭。

進國子監本身就不容易,發展至今,基本淪為了官宦子弟鍍金,獲取進身之階的場所。

但那是國朝盛時,到了如今,又有所不同。

所謂勳貴子弟的長子,還是學武居多,願意學文的都少,更別說讀雜學了。

但有句古話說得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邵樹德很重視這些雜學,那麼自然有人趨炎附勢,想以此為進身之階,搏得青睞。

他們不捨得讓嫡長子來讀雜學,那麼就讓次子、庶子來讀。

邵樹德對此是默許的,甚至是縱容的。

官宦子弟來讀工學、醫學、農學、算學,對於他的大計非常重要。

“國朝科考,有明算、明法之類雜科,既然這麼多了,我打算添個營建科,你覺得如何?”

邵樹德問道。

大唐的科考,據不完全統計,大概有五十多種科目考試。

什麼明經、秀才、進士、明法、明算、明書之類,太多了。

但基本上只有進士最重要,明經也還湊合,其他都淪為了樣式,在角落裡吃灰了,很多時候乾脆不舉辦考試,因為沒人報考。

邵樹德改革科考,添個營建科,似乎也沒什麼。

武夫嘛,他喜歡,還不是隻能哄著他?因此,蕭符只略作沉吟,便道:“自無不可.”

“透過營建科考試後,登記在冊,發予散官告身.”

邵樹德又道:“從今往後,任何工役營建,費錢千緡以上者,皆須這類考生設計出圖,簽字用印。

若無,則不得開工.”

蕭符心下一驚。

他是個聰明人,立刻意識到了其中所蘊藏的深層次的東西。

“營建科每年都考,不設錄取人數,寧缺毋濫.”

邵樹德繼續說道:“假以時日,我希望天下諸道州,每縣都要有此等營建士,最好不止一人.”

蕭符暗自思索。

這是明明白白的新利益集團了。

一旦天下承平,無論官府還是民間,有了點積蓄之後,都會大興土木。

每一個工程都要營建士設計出圖,自然少不了給出去一筆費用。

這是人為催生了一個行當啊,即便限定了費用在一千緡以上的工程才需要,仍然不少賺。

國朝那些雜科為什麼沒人學,沒人考?還不是因為好處不大,甚至乾脆沒有好處!但這個營建科似乎不一樣啊,這是能切切實實得到好處的。

一個工程得一筆設計“潤筆”費用,接得多了,怕是比當縣官還舒服,在鄉間當個富家翁問題不大。

考慮到目前學這個的多為官宦子弟,即便不是嫡子,但他們背後的關係網仍然不容小覷。

真考中了,不愁接不到生意。

官宦家庭的庶子,日子可不好過。

父親死後,兄長講點良心的,可能還會照顧一番,感情淡漠的,趕出家門都不奇怪。

如果考營建科能讓他們生活富足,不用多想,肯定擠破了頭想學。

“殿下,我擔心其間有舞弊……”蕭符說道。

“舞弊可以容忍,只要能把學科發揚光大,這些都能忍.”

邵樹德的態度十分鮮明,看樣子已經打定了主意。

我就是要讓學新技術、新知識的人獲得好處,生活富足,激發眾人的學習熱情。

發展新事物,不能畏首畏尾。

開新賽道,還有騙補貼的呢。

但從國家層面而言,在出政策之初,猜不到會有騙補的嗎?怎麼可能!那就是廣撒網罷了,十家裡面九家騙補,眼都不帶眨一下的,只要一家真做起來了,那就達到了目的。

官宦家庭出身,考中後授予散官,有一定社會地位,還有關係網助力他們接專案,收入自然十分豐厚。

一百個人裡面,哪怕九十九個純粹是奔著賺錢去的也不要緊,只要有一個是真的熱愛這個行業,在衣食無憂、生活富足的情況下,願意花時間鑽研,那麼這門學科就還有繼續進步、推陳出新的可能。

這就是邵樹德的目的。

穿越者光留下知識,大機率沒用,在角落裡吃灰塵的可能性極大。

作為祖訓強行規定什麼,大機率也沒用,還是會人亡政息。

你得讓大家見到好處,以利相導,新技術、新知識才有可能不會消失。

不消失,才有迭代進步、推陳出新的可能,不然就是白費,什麼也沒留下。

邵樹德曾經把自己代入官員角度考慮。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如果自己的庶子能得到這麼一條出路,似乎也挺不錯,至少在被兄長趕出門時,不至於潦倒街頭。

因此,這種政策似乎沒有廢除的必要,甚至會看做是夏王給他們的“福利”。

官員為自己的庶子留了條相對體面的後路。

政府或民間工程建設更加科學,還降低了成本。

邵樹德藉機推廣了新知識,讓其不至於人亡政息,甚至還保留了迭代進步的可能——萬一哪個官宦子弟閒的蛋疼,又足夠聰明,提出了新理論,促進了學科進步呢?共贏的東西,才是最有生命力的。

“殿下既有此意,那我便照辦了。

提前和學子們打個招呼,讓他們學的勁頭更足一些.”

蕭符說道:“只是,此等雅政,還是放在新朝開科取士時比較好,殿下之意如何?”

靠,又試探我!邵樹德心中暗笑,道:“就這麼辦.”

營建科考試只是個開始,或者說試點。

邵樹德會耐心觀察,評估利弊。

如果效果不錯,會慢慢推廣到別的方面。

總之核心思想就是共贏。

不給別人好處,不形成利益共同體,人家有什麼動力幫你做事?自覺維護你的政策?千里做官只為財,別談其他的。

邵樹德很清楚手下這幫官僚的本質,他們可沒那麼長遠的目光看透千年的世事變幻,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也沒有太多的理想,縱然有,也在宦海沉浮中一點點消磨掉了。

最可怕的是,有的人有理想,也堅持了理想,但認為你做的是錯的,這就更操蛋了。

“國子學好好辦。

你應當看出來了,這是寄託了我很多想法的地方.”

面善心黑的邵樹德看著蕭符,難得敞開心扉,說道:“人生短短數十年,我該享受的都享受了,如今就想為天下百姓做點事。

你好好辦差,不會虧待你的.”

蕭符被內定為範縣伯,食封千戶。

若差事辦得漂亮,範縣侯又何足掛齒?“殿下有命,自當從之.”

蕭符說道。

“皇——皇帝還不差餓兵呢.”

邵樹德笑道:“正平坊東南角那座宅子,就是右領軍衛將軍上柱國新城縣開國伯薛璇宅,未歷戰火,大體完好。

我這兩日便遣人修繕一下,賞給你了.”

這是明明白白的暗示了。

開國伯,一根大胡蘿蔔已經吊在蕭符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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