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安東府而言,冬天其實是非常熱鬧的交通運輸時節。

原因在於交通基礎設施太爛。

前唐時期設定的都護府已經瓦解,渤海人經營的重點也是本國五京區域,對於新得之地很難投入資源進行建設。

更何況,這裡還面臨著契丹的競爭,當地百姓也不怎麼聽話。

傻子才好好建設安東府,去收稅徵丁不香嗎?破敗的道路,幾乎不存在的水利設施,導致一到夏秋季節就洪水氾濫,沖毀路基。

久而久之,路就沒法走了。

所以,冬春季節才是運輸的高峰,雪橇則是最主要的運輸工具。

旅順縣城外,數十輛雪橇開到了一處木柵欄圍成的空地內。

兩名文吏一左一右,一人清點雪橇上物資的數量,一人負責記錄。

奴工們負責將物資分門別類,運進不同的倉庫內。

奴工確實是存在的,並且普遍使用的,來源是戰俘。

戰俘的來源非常複雜,不僅有契丹人,事實上本地戰俘的數量也很龐大。

千萬不要以為安東府是個什麼好地方。

這裡的民族成分太複雜了,漢人、高句麗人、靺鞨人、契丹人、奚人以及其他難以分辨的小部落、小民族——事實上,當事人自己也不清楚——應有盡有,殊難分清。

上層統治力量的衰弱,導致地方割據、半割據勢力橫行,其中固然有較為恭順識時務的,同時也有大量野性難馴,需要下重拳出擊的。

安東府對他們是又打又拉,先打後拉。

幾次大規模清剿,將割據城池、堡寨給清掃一空,然後對中小勢力施以懷柔之策,編戶齊民,實施直接統治。

抗拒編戶的,再殺就是了。

反正他們現在也不急著擴大地盤,就專門在四個縣的地盤內折騰,兩萬餘大軍分駐各處,控制力空前高漲。

劉鄩坐在倉庫旁邊的營房內,與王彥章對坐而飲。

港口已經封凍,現在消耗的全是之前運過來的存貨。

朔方生燒這個勁道,確實很適合眼下的天氣。

平心而論,安東府並不算太冷。

但冬天到來後,總有那麼些時日,氣溫會低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聖人這會應該已至登萊了吧?”

劉鄩首先挑起話頭,問道。

他“入夥”太晚,沒來得及立下太多功勞,本來都有可能沒有爵位。

也就聖人垂憐,認為他們孤懸安東,理應厚賞,故得封沭陽縣男,食封三百戶。

作為安東行營事實上的軍事負責人,符存審入夥較早,也立下了一定的功勞,故襲爵寶雞縣伯,食封一千戶。

王彥章沒有爵位,他的資歷、功勞都太少。

但他也有優勢,因為聖人據說比較看重他,想要得個爵位,似乎也不是那麼困難。

“興許已經回返了.”

王彥章灌下一口酒,說道。

說完這話,兩人有沉默了。

其實都知道對方想說的是什麼,但都不想主動挑破那層窗戶紙。

良久之後,還是劉鄩忍不住了,問道:“王將軍以為,我等何時可以歸家?”

他不像王彥章那個沒心沒肺的,事實上他家人都在海對面,對安東這個要啥沒啥的地方實在沒興趣,早就想回去了。

但王彥章似乎不想走。

劉鄩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兩人所處情境不同,選擇自然也就不一樣。

“我看回不去.”

王彥章說道。

“你又聽到什麼了?”

劉鄩一驚,追問道。

王彥章猶豫了一下。

但與劉鄩並肩作戰這麼些時日,情分到底不同,還是說道:“我聽胡樞密說,聖人慾組建緣邊鎮軍,安東府便是其一.”

這個訊息其實並不算什麼秘密,但劉鄩還真不知道——他在朝中無人,奈何。

“緣邊鎮軍?後魏六鎮?天寶十節度?”

劉鄩驚訝地問道。

“應該是混著來的吧.”

王彥章也不是很清楚。

無論是北魏六鎮,還是天寶十節度,對王朝統治者而言,似乎都不是什麼正面例子。

六鎮起義搞得北魏元氣大傷,最後解體。

天寶十節度不說了,如今天下局勢、社會風氣,與其脫不開關係。

邊鎮軍,還敢這麼來?“其實,新泉軍已經在改了.”

王彥章儘可能提供他知道的訊息:“忠武、淮西二鎮裁撤後,總兵力逾兩萬,朝廷打算將其發往邊疆,作為鎮兵來源.”

“忠武精兵早就被抽調了七七八八,能打的都在禁軍裡面。

淮西鎮軍似乎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戰績,顯然不怎麼行。

這些蝦兵蟹將,能守邊?”

劉鄩問道。

“此一時彼一時.”

王彥章道:“我在汴州多年,據我觀察,故梁王全忠帳下兵士勇猛善戰,如臂使指,但他們的子孫卻沒這麼強。

如果梁王日後募兵,還用這些軍士子弟,第二代梁軍肯定不如上一代的。

大夏禁軍同理,現在都是虎狼之士,敢打敢拼,悍不畏死,但他們的子孫麼,如果不上陣打仗,最多三代人,我看就不成了.”

劉鄩默然。

不打仗的軍隊,升遷靠的是熬資歷、拼關係,能者無法上,庸者居高位,軍隊風氣敗壞起來,那是相當快的。

另外,不直面生死,士兵無法獲得戰陣經驗,心理上也無法得到蛻變昇華,這樣的軍隊虛有其表罷了。

勇士,勇的可不僅僅是武藝,他精神上也十分之勇,經驗更是豐富。

“緣邊鎮兵,哪怕現在是些臭魚爛蝦,在苦寒之地與人爭鬥時間長了,戰鬥力不可小覷.”

王彥章說道:“昔年聖人從蜀中遷移百姓至豐、勝,數千戶總是有的吧。

這些百姓的後人有從軍的,一樣很兇悍。

劉將軍,天下沒有一成不變的事情.”

劉鄩被王彥章這個“渾人”教訓了,但一點不生氣,反而虛心問道:“新泉軍常年屯駐陰山,家人也在那邊,他們願意當鎮兵,這可以理解。

忠武、淮西兵又怎麼可能願意去?”

“不同意,就要被遣散.”

王彥章說道:“洛陽兵不少,打過去並不難。

另者,淮西兵應該是聽話的.”

宗法治軍的折家軍嘛,在一眾軍閥部隊裡總是那麼與眾不同。

還在江漢奮戰的威勝軍也是這麼個情況。

“況且,據胡樞密所言,鎮兵的錢糧也是不少的.”

王彥章說道:“還給地,可將家人遷移過去.”

劉鄩若有所思。

不同地方的鎮軍,應該是不一樣的。

陰山一帶不是什麼好地方,也未必有那麼多土地、牧場分給鎮兵,勢必要朝廷補貼一部分錢糧。

如果換到安東府呢?劉鄩不知道。

******海對岸的蓬萊鎮,邵樹德也正在與群臣商議安東府軍隊改制的事情。

“歸德等軍久戍在外,總不是個辦法.”

邵樹德說道:“一年兩年還成,三年五年可就難說了。

這事,終究要解決。

前次樞密院提出重設府兵之議案,將鎮兵改為府兵,你等覺得如何?”

“陛下不可.”

陳誠率先說道。

“何耶?”

邵樹德問道。

“陛下.”

陳誠回道:“府兵之制,始於後魏年間。

到了隋時,已臻鼎盛,隨後敗壞。

至唐前期,因隋季喪亂,人少地多,府兵稍有振作,後又趨於敗壞,於高宗、武后朝漸不堪用,軍士大量逃亡,戰力下降。

玄宗天寶八年,徹底廢除府兵制。

府兵,需要田地、奴僕.”

簡而言之,府兵的戰鬥力,與所擁有的田地和部曲數量成正比,也就是和經濟實力成正比。

隋文帝晚年,關中府兵就已經不太行了,土地太少,人太多,府兵窮困,沒有那個經濟實力錘鍊武技,置辦器械。

他們已經從脫產狀態變為了直接參與一線農業生產,和土團鄉夫慢慢接近,戰鬥力自然無法維持。

邊境苦寒之地,是否具有推行府兵制的條件,這是值得討論的事情。

“另者,前唐府兵折衝府的設定,大體遵循‘舉關中之眾以臨四方’、‘內重外輕’的原則.”

陳誠繼續說道:“關內道有折衝府289,河東道166,河南道73,河北道51,隴右道33,山南道15,劍南道11,淮南道9,江南道7,嶺南道6。

因前唐定都長安,起於河東,故關西、河東二道為府兵重地。

河北人口數倍於關內道,折衝府的數量卻只有六分之一。

陛下聖明,自看得到其中真意.”

邵樹德微微點頭。

他懂陳誠的意思。

府兵在地方上有田有奴僕,自己置辦武器,參加折衝府組織的定期訓練,他們的經濟關係、社會人脈全在地方上,朝廷的影響力其實是有限度的,且離統治中心越遠,影響力越低。

隋唐都是起家自關中,折衝府的數量分佈已經說明了一切。

你若在安東府推行府兵制,可有把握控制得住?另外,府兵歸誰管?是不是適合?這也是個問題。

時代大不一樣了,現在募兵制是主流。

職業武夫拿錢賣命,吃的就是這碗飯,打仗對他們來說天經地義,沒什麼可說的。

但府兵可不這樣,高宗時戰爭極為頻繁,府兵經常被徵發上陣,經濟上逐漸陷於破產,於是大量逃亡,甚至還有抵制官府徵召,不願上陣的。

他們畢竟不是職業兵,不拿朝廷軍餉,出征一應花費都是自己承擔。

仗打得少還能忍受,若戰事頻繁,可就不樂意了。

募兵就反過來了,玄宗朝的募兵甚至要“擅啟邊釁”,主動把胡人逼反,然後再去征討,求取朝廷賞賜。

兩者的追求是不一樣的。

“安東府土地眾多,若一丁授田百五十畝,準其招募部曲耕種,或可省下大筆開銷。

如今朝廷的用度也不寬裕,中原百姓已是嗷嗷待哺.”

邵樹德思來想去,還是傾向於在安東授田,重建府兵,於是問道:“前唐之時,聽聞調遣府兵有‘魚書之制’?”

“回陛下.”

樞密副使王卞說道:“府兵所在州刺史有銅魚符,單一折衝府都尉亦有此符。

調發府兵,需要朝廷敕書,州刺史與折衝都尉出示魚符,方可成行,此謂魚書也.”

一個州的轄境範圍內,往往不止一個折衝府,每個折衝府各有都尉,也就是劃分得很細碎。

關內道有府兵的計有二府十七州,平均一州十五個折衝府,折衝府之間互不統轄,相對獨立,這是一個制約的手段。

“先在安東府四縣試行.”

邵樹德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只聽他說道:“待登萊戶口殷實、海貿發達之後,與安東府之間的聯絡自然會緊密起來,朝廷威嚴也會傳播過去。

這樣吧,先在歸德軍中問詢,願留安東者,可將家人遷徙過去,一丁授田百五十畝。

前五年朝廷繼續給予賞賜,一應如故。

五年後,便轉為折衝府管轄。

地耕種不過來的話,讓他們自己去抓部曲.”

歸德軍與龍武軍不一樣,對邵聖是比較忠心的,先拿他們做試點,循序漸進,似乎是一個好主意。

“另者,安東府也要儘快移民實邊.”

邵樹德又道:“此事,你等拿出一個章程來。

在保證安東行營軍資運輸的情況下,分批遷移,來源麼,就從中原調發。

也不要過於激進,優先保證行營用度.”

“臣遵旨.”

眾人應道。

契丹以為夏軍是來打他們的,渤海人以為大夏是來增援他們的,但他們都看走眼了。

事實上夏軍是來佔地的。

對契丹的戰爭優先順序並不高,且必須服務於安東府的政治,他們看不明白這點,將來自然會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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