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極二年三月二十七日,春雨連綿。

周式又一次來到了貝州。

大家打歸打,但相互間使者來往還是很頻繁的,甚至只要不是大戰當口,商隊來往也不禁止,只不過要多加檢查,以防奸細罷了——事實上很難防,雙方都透過這種方式收集了大量資訊,甚至都不需要你從事多少間諜活動,絕大部分都是公開的。

作為幕府判官,認識周式的人很多,他也不指望能偷偷混進魏博。

更何況出使嘛,沒啥見不得人的,於是他跟著一支商隊,堂而皇之地前往貝州理所清河縣,然後被安排在了驛站等訊息。

“今年貝州誤了農時了啊.”

周式站在一條水渠邊,看著荒蕪的田地,有些感慨。

溝渠里長滿了野草,甚至淤積了不少泥沙。

這本來應該冬天清理的,可去歲貝州大戰,持續很久,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根本就沒人挑頭組織百姓做這類事。

所以說啊,戰爭一來,吃虧的還是老百姓。

“不會影響買賣吧?”

商隊裡有人皺著眉頭,問道。

“應不至於.”

有老把式一邊照料牲畜,一邊說道:“一路看來,桑林尚未被毀,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人織布.”

“清河絹又要漲價了.”

有人很篤定地說道。

商隊前來貝州貿易,最主要的採購商品就是清河絹。

套用後世的話,這是“全國名牌”,產量巨大,質量還好,是前唐少府欽定的一等品,也是魏博幕府重要的財政收入來源。

只不過這樣一個擁有八十多萬人口的富裕大郡,在歷史上被劉仁恭屠了一次,又被契丹人再屠一次,元氣大傷,一蹶不振。

而貝州,其實也是河北的縮影。

整個五代,人口銳減一半以上,尤以後晉年間契丹入寇所造成的損失最為嚴重。

成德的馬場幾乎消失殆盡,清河絹的產量也江河日下,人口大量流失,農田水利日漸荒蕪,整體走在下坡路上,還不斷被人踩油門,可憐可嘆。

這就是亂世,誰也躲不過。

河南、關中、江南在“上半場”大量損失人口,河北以為自己逃過去了,甚至為人口恢復到天寶極盛時期而沾沾自喜,結果到了“下半場”,還是得應死盡死一波。

“夏人是不想好好經營魏博啊.”

談完了絹帛,一行人又說起了路上的所見所聞。

“不讓百姓耕作,反倒把人抓去別的地方開荒,這就很離譜.”

“今年一年都荒廢了。

十個人走,到地頭上能剩一半嗎?”

“可能不止荒廢一年啊.”

有人嘆道:“第二年開春過後,就一定有農具、種子、耕牛嗎?想織布也織機,更何況當地有沒有桑林還不一定呢.”

“貝州百姓這麼好的織布手藝,浪費了.”

“夏人到底怎麼想的?年年這麼打仗,又不想著掙錢,百姓怕是活不下去了.”

周式在一旁聽了半晌,啞然失笑。

誠然,魏博諸州百姓的生活,在河北是非常不錯的,也經常惹得成德、滄景、幽州諸鎮羨慕。

但夏人的日子,就一定過得很差嗎?以邵樹德窮兵黷武的程度,可能確實比較苦,但遠沒有到活不下去的程度。

“夏人若佔了成德,鎮冀深趙四州便也是這麼一番模樣。

妻離子散,家宅不保.”

周式轉過身來,看著陸陸續續走出驛站的商徒們,說道:“現在還有人要投降嗎?”

商徒們齊齊嘆一聲氣。

這什麼夏朝,看著就不像能成事的模樣。

居然不懂得先安撫魏博,撈取錢財,收其精兵為己用,驅使其攻伐四方。

周式也嘆了口氣,他也是這麼個想法。

若換他來處置,第一件事就是重新任命一個信得過的節度使,安插親信官員,想方設法把魏博的財貨利用起來。

魏博被打服了,短期內多半不會鬧事,取消軍人選舉制,改為節度使任命制並不難辦到。

隨後便可利用數萬魏博精兵,攻伐河東、河北,一統北方。

若實在不放心,完全可以自己兼任魏博節度使。

風險當然也有,但這世上哪有不冒風險的?邵樹德這一步是真走岔了。

不過這也給了其他藩鎮機會,似乎不算什麼壞事。

“世事多艱啊.”

周式嘆道:“魏博既滅,接下來夏人的兵鋒會指向何處呢?與諸君相識一場,早做準備吧。

如今這個天下大勢,只能寄希望於有變了.”

“周判官.”

有商徒壯著膽子問道:“夏人接下來會攻成德麼?”

“十有八九.”

周式也不隱瞞。

“王帥何不上表稱臣呢?”

有人問道。

周式聞言嘆氣。

你當王帥不想?想瘋了都!奈何邵賊不給機會啊。

觀夏人在河北的所作所為,周式只覺得很不樂觀。

此番他南下洛陽,也是做最後一次努力罷了。

若不成,只能整兵備戰,殊死一搏了,沒有任何其他辦法。

******周式在三月底離開了貝州,匆忙前往洛陽。

驛道之上,到處是得勝班師的大夏禁軍士卒。

周式見過很多次夏兵了,知道他們能征慣戰,士氣高昂,因此這會也只是隨意看看。

經歷了年餘戰事,這些軍士固然思鄉心切,但整體軍紀仍然維持得相當好,這從佇列就能看得出來——在沒有敵人追擊或襲擾,單純大勝回師的路上,每走一段,還集體停下來整隊,然後擊鼓,繼續前進。

有這個必要嗎?或許有,或許沒有。

但夏人能這麼做,軍士們也沒有抱怨之聲,顯然軍紀是非常嚴苛的,和當年朱全忠治下的梁軍有的一拼,那同樣是一支軍紀十分嚴苛的部隊。

河南人、關西人還真聽話!佇列之中真正吸引周式目光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輜重車輛。

馬車、騾車、驢車甚至牛車上面,滿載各類物資。

大風吹起一角,露出了車上貨物的真容。

色彩斑斕的絹帛、金燦燦的銅錢、造型精美的金銀器以及其他各類珍寶,這怕不是有千餘車!攻滅魏鎮,夏人賺大了啊!即便沒有很快恢復生產,單就這筆一錘子買賣,都發大財了——將官、衙兵乃至普通軍士,被殺戮的不知凡幾,可想而知他們的家財都流落到了誰的手裡。

唉!魏博百年積蓄,全完蛋啊!周式仰天長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哞……”“咩……”不遠處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牲畜叫喊聲。

周式回過神來,原來他們追上了又一支隊伍。

荒蕪的農田之中、空無一人的村落之內,牛羊豚馬成群。

一些輔兵裝扮的人左右巡視,招呼著這些牲畜。

村落內住滿了輔兵和夫子,他們緊張地切割著草料,餵養牲畜。

甚至一些撂荒的農田之中,因為長滿雜草的關係,也放了許多羊進去啃食。

“這位將軍,此番徵魏,虜獲多少牲畜?”

周式湊近護送他的夏軍軍官,低聲問道。

軍官斜了他一眼,伸出一隻手。

“五十萬?”

周式驚問道。

“只是第一批罷了.”

軍官傲然一笑,道:“後面還有第二批,總計不下百萬頭.”

周式默然。

以魏博的家底來看,肯定遠遠不止一百萬頭牲畜。

但夏軍這般搜刮,確實也夠狠的。

就是不知道是透過派捐得來的呢,還是殺人得來的。

多半兼而有之吧。

這幫畜生!周式暗暗皺眉。

若被夏人攻入鎮州,成德也會是這般悽慘模樣吧?想到這裡,他有點慫了。

幾輩人積攢了點家底,要是被如狼似虎的夏兵搶走,那可真是欲哭無淚啊。

“素聞聖人寬厚仁德,怎也這般橫——這般派捐?”

周式小心翼翼地問道。

“前些年攻滅鄆、兗、徐三鎮,所獲無多,也就淄青鎮稍稍富裕些,但畢竟比不上河北.”

軍官說道:“魏博這麼一個大鎮,阻我天兵,拿他們點財貨牛羊又算得了什麼?十萬大軍的開支,不得找補點回來?”

“也是.”

周式尷尬地笑了笑,不說了。

大軍西行數日之後,抵達了相州理所安陽縣。

在這裡,他意外地遇到了易定節度使王郜的使者王處直。

雙方見面都很尷尬,不過很快就自然而然地交談了起來。

王處直是王郜的叔父,王處存之弟,今年四十一歲,也算是沙場老將了,目前是定州幕府後院中軍都知兵馬使——後院軍是一支規模龐大的部隊,超過萬人,又以中軍最為精銳,故由王處直統帶。

這種級別的人物出使洛陽,周式相當無語。

李克用啊李克用,你的姻親都動搖了,你據有河東形勝之地,又有何用?周式下意識覺得這種訊息應該報予鎮州知曉。

如果易定鎮投降夏朝,成德將非常難受,幾乎就是當年李惟嶽時腹背受敵的險惡處境了。

他們沒有在相州停留多久。

清明節後第二天,在彙集一支龐大的移民隊伍之後,全軍啟程南下,往衛州方向而去。

哀哀痛哭的百姓,趾高氣昂的武夫,大車小車的財貨以及鋪天蓋地的牛羊,構成了這支部隊的主旋律。

周式與王處直下意識對視一眼,又很快各自避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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