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乂忐忑不安地來到了州衙後院。
甫一進門,就見到裡面站著數十全身瘊子甲,手執利刃的武士。
李思乂還算鎮定。
畢竟是頭人,沒點狠勁、沒點氣度,也確實不像樣。
“陛下喚臣來此,不知何事?”
李思乂行完禮後,問道。
李思乂是順州諸巡檢使之一,確實可以自稱“臣”。
但這個巡檢使並不是正式官職,而是臨時使職,雖然一臨時就是一百多年,但確實不是正經官職。
況且他也未得新朝冊封,地位是有些尷尬的。
“坐吧.”
邵樹德指了指對面一張小馬紮,說道。
李思乂依言坐下。
馬紮很小,他又身高體寬,坐下來十分滑稽。
而邵樹德坐著虎皮交椅,居高臨下看著他。
具體場景,參照武契奇拜見川大統領。
“你們來順州也不少年頭了吧?”
邵樹德問道。
“是。
張守珪那會便來了.”
李思乂答道:“後力戰有功,得朝廷賜名.”
張守珪是玄宗時的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的義父,也可以說是他的恩人。
在他臨刑前救了下來,並大力栽培。
李思乂有沒有得前唐賜名,估計很難弄得清楚了。
一個是賜名實在太多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第二個原因是很多胡人冒姓李,一問就是朝廷賜名,但事實如何很難知曉。
“參加過安史之亂麼?”
邵樹德問道。
李思乂菊花一緊。
不是吧?這種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也要追究?至於麼?“陛下.”
李思乂苦著臉說道:“當年安祿山勢大,盧龍鎮哪個部落敢不參與,那是沒好果子吃的。
而且安祿山更倚重粟特、突厥,別說我等小小羈縻部落,便是素來驕橫的城傍子弟,也不敢捋其虎鬚啊.”
安祿山在造反之前,確實大肆招募蕃胡之眾從軍。
但蕃胡也是不一樣的,粟特、突厥是胡,契丹、靺鞨、奚、高句麗、室韋也是胡,蕃胡之間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拋開個體不談,那個看能力。
但就整體來說,給予安祿山錢財、兵甲、兵員資助的粟特,以及安祿山直接控制的突厥,在地位上是要高於契丹等東北土著雜胡的。
他們之間的這種矛盾,也是史思明死後,爆發薊門殺胡事件的重要原因。
漢軍與契丹、靺鞨、高句麗等合流,屠殺粟特、突厥等安氏嫡系,殺得如此慘烈,最終葬送了史朝義的春秋大夢。
李思乂祖上當年也參與過薊門殺胡事件,後來與節度使李懷仙合流,成為幽州鎮的本土豪強之一,延續至今。
他想不明白,前唐朝廷都對此事揭過不談了,夏朝追究個什麼勁?“誠如李卿所言,幽州諸部為祿山提供兵員、馬匹.”
邵樹德說道:“而今幽州諸部戶口更勝往昔,如果有人在此振臂一呼……”“陛下!”
李思乂急了,說道:“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昔年安史之亂,本是疥癬之疾。
李光弼等人已從太原東征河北,平盧軍各部從遼東西進,殺得留守幽州的盧龍軍大敗。
玄宗若堅守潼關不戰,祿山後院起火,都已打算放棄洛陽回河北了,平定並不難。
而今陛下有勝兵百萬,威勢更勝玄宗,幽州何人敢反?”
“可幽州那麼多部落,幾有數十萬口,不納戶籍、不上兵冊,朝廷不能管.”
邵樹德說道:“朕眼裡揉不得沙子,你說該怎麼辦?”
李思乂不笨,一下子懂了,臉上的神情頓時變幻不定。
其實他們家一直以來算是相對恭順的了。
昔年李匡威、李匡籌兄弟與河東大戰,屢次兵敗,被殲滅的幽州兵馬數不勝數,每次回來都是靠這些部落“回血”,然後繼續打,繼續被殲滅……歷史上劉仁恭、劉守光父子,動不動拉起十萬大軍,也有這些部落的贊助——當然,被朱全忠的梁軍及魏博武夫爆錘了。
幽州節度使只要一徵兵,順州諸部其實都會提供兵員、戰馬甚至是武器。
有時多,有時少,完全看節度使威望如何,以及當時形勢——李家就是其中一員,甚至可以說是比較恭順的一員。
如果邵樹德此時徵兵,李思乂其實是願意提供部落精壯的,之前邵嗣武徵兵時他們就這麼做了。
但邵聖這次顯然志不在此,莫非是要編戶齊民?這可使不得啊!“陛下,艱難以後,幽州鎮百五十年矣,歷來如此。
節帥、刺史、縣令、鎮將、巡檢各管各的,相安無事,甚至互相幫襯.”
李思乂說道:“今皇夏得幽州,臣等亦降服,按過往成例來辦,不挺好麼?”
“好?”
邵樹德的臉色不好看了,質問道:“你覺得好麼?朕的禁軍一離開幽州,光靠州兵,鎮得住你們麼?”
這話說得誅心了,李思乂不敢接,只能來回說車軲轆話:“陛下,幽州諸部素來恭順,素來恭順……”“嘭!”
邵樹德拍了一下案几。
夏魯奇跺了一下腳,甲葉子嘩啦啦作響。
武士們也手撫刀柄,面露冷笑。
這倒不是故意恐嚇,他們是真沒把這些部落放在眼裡。
昔年突厥、回鶻兩大汗國,哪個不是裝備精良?成建制的具裝甲騎都有,照樣摁著錘。
事實上自晉末以來,中原與草原之間便不存在技術代差了,差的是生產能力而已。
再弱的草原政權,總能湊出一定規模的精甲武士、騎士,照樣一戰摧破。
最難打的可能就是吐蕃了,因為他們除了甲具精良之外,組織度也很嚴密,但下了高原,依然不怕你。
幽州這些部落,組織度比契丹嚴密一些,但不如吐蕃,裝備水平也很一般,打你們還不跟玩一樣?“李思乂,你可知朕為何獨找你來問話?”
邵樹德問道。
“臣素來恭順,陛下垂憐,臣感激涕零.”
李思乂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苦兮兮的。
“你也就這點可取之處了.”
邵樹德說道:“吾兒嗣武兵進順州之後,各部進獻牛馬、丁壯,你是第一個來的。
朕知道了,願意給你個機會,你可別不知好歹.”
“陛下……”李思乂擠出了幾滴眼淚,聲音也哽咽了。
“行了,這副模樣留著回家哭吧。
朕帶著突將、銀鞍二軍而來,大軍一下,人頭滾滾,到時候再哭也不遲.”
邵樹德厭惡地說道。
冥頑不靈,說的大概就是這類人。
他懶得換位思考,因為沒必要,李思乂也不配。
“陛下!”
李思乂急得從馬紮上起身,直接跪了下來,雙手欲抱住邵樹德的腿。
不過很快便有兩把刀橫在他的脖子上,夏魯奇單手將他拎起,向後一擲,道:“給臉不要臉,回家等死吧!”
“陛下!”
李思乂又爬了回來,泣道:“臣願獻上戶籍、兵冊.”
一左一右兩名武士上前,按住了他。
邵樹德擺了擺手,武士們鬆開了,但李思乂也不敢上前,就跪在那裡,道:“臣願獻上戶籍、兵冊.”
“非要弄得這麼難看!”
邵樹德譏笑道:“朕本欲賜你洛陽宅邸、官位,你卻敬酒不吃吃罰酒.”
“陛下,臣一時糊塗.”
李思乂磕頭道。
“好了,起來吧,坐那邊.”
邵樹德說道:“你部現有多少人?”
“有四萬餘人,可出一萬丁.”
李思乂老實回答道。
“本錢不小了.”
邵樹德說道:“燕樂故城以北,有一草場,明年開春之後,你便率本部丁壯前往彼處,為朕修建長夏宮贖罪。
記住了,這是朕看在你還算恭順的份上,給你的機會。
機會給你了你,別人就沒有了。
若你不要,朕自會另尋他人,懂嗎?”
“臣定當從命.”
李思乂連聲應道。
“順州還有幾個部落,稍後一一將內情道來。
哪個部落會老實編戶齊民,哪個部落不會,各有多少實力,都講清楚.”
邵樹德說道:“朕一旦用兵,你部便要策應,可明白?”
分化瓦解,又拉又打,本來就是兵法之奧義。
幽州固然有數十萬大軍,其勢排山倒海,但邵樹德是講究人,用兵自有方略。
各個部落雜處這麼多年,又怎麼可能沒矛盾呢?幾十個大小部落,有的實力強,有的實力弱,有的恭順,有的不恭順,又怎麼能把他們全推到敵人一邊呢?能收買的收買,能恐嚇的恐嚇,實在不行的,再動刀兵不遲。
並且不用全部自己上,可以拉攏一部分人,打另一部分。
邵樹德甚至給他們設了囚徒困境,讓他們互相猜疑,互相提防,聯合不到一起。
“臣明矣.”
李思乂應道:“陛下,臣有一計,或可平定順州諸部.”
“說.”
邵樹德又看了一眼李思乂,這人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自知無望之後,心態扭轉得很快,是個人物。
“臣可召各部酋豪飲宴,只需陛下一道手敕,便可將其盡數誅殺。
如此,順州各部群龍無首,王師趁勢進兵,可一鼓而定.”
李思乂諂笑著說道。
“這樣弄得太難看了.”
邵樹德說道:“你不要自作主張.”
其實,邵樹德原本就有召諸部頭人至幽州飲宴,然後將其盡數扣留的打算。
如今各部正在進兵,分屯檀、薊、平諸州,外圍還有堵截的部落兵,一旦發動,快刀斬亂麻,其實很快的。
這就是利用了大勢。
你大勢佔優,那麼就會出現一些低成本解決問題的方案,這在以前是很難得到的。
他召諸部酋豪覲見,他們敢不來嗎?犯不著啊。
這就是處於劣勢一方的無奈,因為你不知道優勢方會不會隨時翻臉,但你又不敢主動翻臉,這就被動了。
但這個方案,還需要一些內鬼,那樣將更加穩妥。
“此事機密,你回去後若管不住嘴,當知後果.”
邵樹德最後叮囑了一句,然後便讓李思乂離開了。
明年開春,行宮修建起來之後,便可組建他第五個奴部了。
木蘭圍場,也將成為他的私人領地。
洪源宮、榆林宮、沃陽宮、仙遊宮以及即將修建的長夏宮,從祁連山到陰山,再到燕山,橫亙數千裡,無上可汗的家奴是越來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