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地裡的麥子收了沒有.”

“他媽的,再不回去,鄰家老王就要幫我婆娘收麥子了.”

“張三死了,我回去怎麼向他爺孃交代啊.”

“是不是真的不發賞?”

德州城外,諸州土團鄉夫吵吵嚷嚷,議論個不停。

聽得出來,他們沒有太多戰意,根本不想打仗。

但有一說一,攻城的時候還是挺勇猛的,因為督戰部隊的弓箭更加可怕,動輒射殺率先潰逃的軍士。

再加上招討使沒藏結明偶爾也會獎勵一下表現突出的軍士,因此表現倒也沒那麼不堪。

但時間長了,士氣依然不可避免地大幅度下降。

仔細想想就知道了,他們圖啥?圖建功立業?沒看到禁軍都在裁減軍額了麼?圖錢帛賞賜?沒這回事,他們所得甚少,除了口糧外,也就遣散時能得一兩匹絹帛。

圖宅園土地?這個倒是有,但在安東府,你去不去?大部分人是不樂意的。

所以,打成目前這副模樣,已經對得起上官啦,別要求太多。

這邊一幫人在私下裡抱怨,那邊一群人又開始賣命了。

數千洛陽男兒硬著頭皮,冒著城頭落下的箭矢,對德州南城發起了兇猛的攻勢。

打到現在,守軍也比較困難了。

糧食夠吃,人手也相對充足,但守城器具卻消耗得很厲害。

其中最缺的便是箭矢,這種對夏兵殺傷力最強的消耗品已經所剩無幾。

攻城的夏兵都看得出來,滄人現在都限制使用了,除了軍官和射術較好的軍士依然在射箭外,其他人全用長短兵器廝殺。

其次,像火油、落石之類的物資也大為減少。

即便開城廝殺,你也無法很快損毀夏軍的攻城器械,這是非常要命了。

最離譜的是,連他媽金汁都少了。

也不知道是糞尿不夠,還是柴禾不夠,或許兼而有之吧,反正據聞城裡已經在拆民居門板做燃料了。

第三,城牆破損處沒法及時修補。

打的時間長了,城池肯定會有破損,這時候就要求及時修補,不給敵人可乘之機。

歷史上蒙古攻襄陽,最大的成功便是截斷了漢水航道,讓宋人沒法運輸修補城牆的材料進城,最終在回回炮持續不斷地猛轟一年後,破了外城,開始砸內城——老實說,回回炮的作用實在弱雞得可以,沒有任何人干擾的情況下,二十萬大軍嚴陣以待,那麼多投石機一字排開猛砸,愣是砸了一年才破外城,攻到內城城下,而襄陽城牆只有重要位置才包磚,簡直離譜。

基本可以說,如果不提前囤積大量修繕城牆的材料的話,長時間打擊下來,無論什麼城池,都會千瘡百孔,防禦力下降。

德州如今就破損多處,城內已經在拆毀富戶的磚石房屋獲取材料,勉力修繕,但這是不可持續的。

德州這座城池,在夏軍不計成本的進攻下,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從容了,這從各路兵馬攻上城頭的次數越來越多便能看得出來。

招討使沒藏結明站在城外看了一會城池攻防戰,隨後便離開了,回了大營,召集眾將佐議事。

“效節軍、拱宸軍打得不錯.”

沒藏結明坐在大營內,對霍良嗣、封藏之、李公佺、華溫琪四人說道:“昨日葛帥離開之前,透露了一個訊息。

訊息甚為緊要,當嚴守秘密,不得隨意宣揚.”

四人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聽。

“德州圍攻了不少時日了,我軍傷亡雖然不小,但賊人的傷亡同樣很大,戰意、士氣與六月時不可同日而語.”

沒藏結明說道:“葛帥有令,義從、效節、拱宸諸軍繼續猛攻德州,不得有誤.”

“遵命.”

四人幾乎同時起身,應道。

“坐下.”

沒藏結明擺了擺手,說道。

霍良嗣等人齊齊坐了下來。

沒藏結明很滿意。

這兩支軍隊,前者以蒲州、相衛軍士為主,後者以魏博軍士為主,真不算什麼嫡系。

但這幾年來,攻城略地,整體表現不錯。

最重要的,比較恭順。

讓攻城就攻城,讓野戰就野戰,服從性較好。

沒藏結明不管眼前這四人用的是什麼手段,他只看結果——結果不錯,他自然沒有意見,並且毫不吝嗇地為他們請功。

“下面便是關鍵了,便是親隨近侍,也不得隨意透露.”

沒藏結明說道:“此戰獲勝之機,一在幽州,一在德州.”

霍良嗣、李公佺二人微微有些驚訝。

“若攻幽州失敗,德州便是突破口.”

沒藏結明說道:“如果攻幽州成功,賊軍動搖,那麼德州也不難攻取。

葛帥之所以透露這些,也是為了堅定爾等信心,奮揚義氣,報效朝廷.”

說到這裡,他一一掃過霍良嗣四人的表情,笑了笑,道:“此方略是聖人定下的。

他老人家打仗,從來都是兩條腿走路,不會把寶押在一個地方。

爾等也知道,大夏如日中天,聖人春秋鼎盛,天下如鐵桶一般。

效節、拱宸二軍的武夫,在河中、魏博也不怎麼受待見,況且軍士家人多已前往唐鄧隨襄,若想今後的日子好過一些,便只有奮力拼殺了。

建功立業的機會越來越少,每擺在你們面前一次,都要牢牢把握住.”

“都頭言之有理.”

霍良嗣贊同道:“北地戰局,已進入決勝負階段。

戰機不常有,戰功很難立。

德州,咱們拿定了.”

沒藏結明聞言大喜,道:“霍將軍有見地。

另,李克用已遣兵南下,轉攻相州。

此垂死掙扎也,必敗無疑。

爾等或聽到了些許風聲,但無需在意,該怎麼打還怎麼打。

德州被圍成這樣,賊人外無援兵,內裡又乏守城器具,只需三軍用命,猛攻猛打,破之不難。

老實說,葛帥曾經想調武威軍來攻德州,後來邢洺磁戰事吃緊,便作罷了。

但葛帥為何會有這種想法?”

四人沉默不語。

武威軍的攻城戰,大夥也略有耳聞。

真的太殘酷了,完全是不計損失,以高強度的血腥進攻給敵人施加壓力,讓他們扛不住,最終破城。

這種仗,也就盧懷忠能狠下心來打。

偏偏他在武夫中的名聲還算不錯,讓人匪夷所思。

“哼!還不是看咱們久攻不下,著急啊.”

沒藏結明替他們回答了,繼續說道:“土團鄉夫有意見,有想法,不要管他們。

死命衝就對了,若有人敢造反,立時鎮壓。

其餘諸軍,包括我的義從軍,也要輪番攻城,殺傷賊軍。

仗打到這份上,已經沒有心慈手軟的餘地,殺就對了。

從明日開始,我親自督戰,若有人耍滑頭,連軍官帶士卒一起斬。

不管他出身何部,哪怕義從軍的將官我一樣斬,明白了沒?”

“明白了.”

眾人心神一凜,回道。

毫無疑問,德州將進入最血腥的階段了。

******剛剛抵達青州的邵樹德也在密切關注著德州、景州、滄州、邢洺磁、相衛五個戰場的局勢。

數十萬大軍互相廝殺,反覆糾纏,多點開花。

戰局幾乎蔓延至原魏博、昭義、滄景、成德四個藩鎮的諸多州縣,一時間烽煙四起,民情不安。

“李克用、王鎔、盧彥威其實挺會折騰的。

原本計劃中,最遲七月底就要展開登陸作戰了.”

海邊的崖岸之上,邵樹德看著翔鷗的沙灘,笑道:“不過也就這種程度了.”

說罷,他下了山崖,看著西天的晚霞,彷彿在裡面看到了李克用愁悶的面容。

山腳下有座小廟,據說當年日本圓仁和尚曾在此小憩過。

廟前有棵數人合抱的古樹,邵樹德從宮人手裡奪過羽扇,一邊扇著,一邊坐下。

“賢婿從河北星夜趕回,可是葛卿讓你帶什麼話?”

邵樹德看著站在他面前的野利克成,笑問道。

野利克成是龍驤軍右廂兵馬使,本在蓨縣,昨夜抵達泰山宮,今日又抵青州。

邵樹德對他比較滿意。

武藝過人,軍略也算合格。

最重要的是忠心,自己人用起來放心,這就足夠了。

“陛下,葛帥否可以浮海登陸了.”

野利克成垂首站在那裡,恭謹地說道。

自從加入禁軍後,野利克成的表現譭譽參半。

稱讚他的人都認為他果敢勇猛,敢打敢拼。

詬病他的人認為他殺性太重,無論對自己人還是敵人,都談不上仁慈。

這麼一個赳赳武夫,在邵樹德面前,溫順得像是一隻小貓。

或許這就是為人臣子的精髓吧:天子的侍臣,塵世的殺星。

“看到赤水等軍按兵不動,心急了?”

邵樹德開了個玩笑。

他當然知道不是這麼回事。

事實上,多半是葛從周覺得時機差不多了,特地來詢問。

這是一種恭敬的姿態,邵樹德懂。

只是他沒想到,巢賊出身的老葛,居然這麼講政治。

“李克用南下相衛,擋得住嗎?”

邵樹德問道。

“能.”

野利克成也不廢話,直接回道。

“滄州城下,可能維持?”

邵樹德又問道。

“能.”

“那就——行動吧.”

邵樹德放下了輕巧的蒲扇,言語中的命令卻重逾千鈞。

這一天,野利克成與信使一起出發,晝夜兼程,趕往前線。

八月二十一日,葛從周在東光縣城下達了陸、海協同攻擊的命令。

也是在這一天,赤水軍使範河於青州拜別了邵樹德,第一個登上船隻,揚帆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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