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城下,夫子們揮汗如雨,忙活不停。

因為剛下過雨,壕牆後積水甚多,招討使臧都保便派夫子過來清理。

戍守壕牆的軍士士氣低落,操著川中口音,唾罵不休。

夏軍主力,除了少數倒黴蛋陪他們在壕牆後的爛泥塘裡腐爛外,絕大部分在營房內休整,愜意得很。

反觀他們這些從江陵、龍劍、通州、巴州、鄯州、廓州來的蕃漢兵馬,以及數千魏博夫子,既要在前方戍守壕牆,又要承擔攻城重任,憤怒幾乎達到了頂點。

滄景武夫死不死不說,他們快要死了。

“吱嘎!”

滄州理所清池縣的南門突然開啟了,大隊軍士魚貫而出。

觀其裝束,應該是滄景鎮比較精銳的部隊了。

整整三千人,全員披甲,其中有鎧者超過一半。

這個裝備水平相當不錯了。

即便是大夏禁軍,全員甲士,有鎧者也不過四成,比起面前的滄景兵尤差了一籌。

滄景兵出城之後,稍稍整了下隊,隨後便在激越的戰鼓聲中殺了出來。

他們的動作很快,十分堅決,帶隊衝殺的都是敢打敢拼的亡命徒。

即便有溼滑的泥地阻礙,依然很快衝到了面前。

“跑啊!”

“別給夏人賣命了.”

“往兩邊跑!”

“督戰的狗賊會射箭,往兩邊跑.”

守禦壕牆的通州兵只放了稀稀拉拉一通箭,便看見同袍們直接轉身跑了。

“草!”

正欲拼殺的武人氣得大罵,一下子失去了鬥志,向後潰去。

滄景兵士氣大振,翻越壕牆之後,大砍大殺,通州兵潰得四處都是,興不起一絲抵抗的念頭。

這一潰,直接就潰到了大營前。

營牆上的夏兵拈弓搭箭,連連施射,不管是友軍還是敵軍,通通射倒。

“轟!”

營門也開啟了。

緊急整隊完畢的突將軍武士衝出營門,長槊攢刺、重劍揮砍,把通州兵、滄景兵一起向外推。

躲閃不及的通州兵怒氣衝心,但沒有任何辦法。

前後夾擊之下,他們很快便被擊散了。

滄景兵沒有貪心,在看到夏人自相殘殺,一片混亂之時,直接鳴金收兵,退了回去,緊緊關上城門。

廝殺多年的武人,沒有一個是傻子,都看得出來夏人在玩什麼把戲。

消耗雜牌嘛,誰還不知道誰啊!夏賊的老傳統了。

聽聞當年攻兗州,葛從周手下的便是雜牌,只不過他們熬出頭了,很多人被編入禁軍。

眼前這波剛被殺散的,很顯然便是雜牌了,不打你提振下士氣,都對不起多年的戰場經驗。

“嗖!”

米志誠射殺一名滄景軍校後,緩緩放下了步弓。

戰鬥發起得很突然,結束得也非常快。

正如過去幾天一樣,滄景武夫專挑士氣低落、戰力不強的雜牌軍動手。

從夜間偷襲,發展到白天強攻,屢屢得手——老實說,頗有後世志願軍專挑南朝鮮軍打,突破陣線後再打米軍的風采。

都是一幫人精!大營內湧出了更多的夏兵,一部進入壕牆後方,接管陣地,一部分開始追擊潰逃的通州兵。

不聽話亂跑亂撞的就地格殺,聽話停下的收容起來,到後方整頓。

大夥都非常熟練,顯然不是第一次幹這事了。

突將軍軍使康延孝也在親兵的簇擁下走了出來。

他手撫刀柄,面無表情。

不過熟悉他的人,依然能從他臉上看出一絲不忍。

曾幾何時,梁軍也是這般境地。

醋溝鋪一戰失敗後,梁軍失去了最後的翻盤希望。

梁王最後兩年訓練的天武八軍大批次投降,成為夏軍的外系人馬。

他們也曾被驅使著攻城,不斷被消耗。

憤怒之下,有人倒戈相向,有人亡命逃去,有人陣前譁變,有人麻木送死。

天武、天威、捧聖、嚴威、捧日、堅銳等軍號,一個個消失了,彷彿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汴梁如此,河中、忠武、淄青等鎮兵又何嘗不是呢?一個個叱吒風雲的軍號消失在了艱苦卓絕的戰鬥之中,消失在了頻繁狠辣的整編之中,剩下的唯有大夏禁軍。

成王敗寇,本來就沒什麼好說的。

換他康延孝在邵樹德的位置上,也一樣會這麼做。

但人非草木,終究是有些不落忍。

“把人都帶過來吧.”

康延孝嘆了口氣,吩咐道。

不一會兒,突將軍士卒們陸陸續續帶回了大量被收容起來的通州潰兵。

他們如驚弓之鳥一般,士氣非常低落。

很多人甚至空著手,武器都不知道丟到哪裡去了。

“為什麼要跑?”

康延孝走到蹲在地上的潰兵面前,問道。

無人回答。

米志誠手摸向了腰間,隨時準備砍人。

康延孝並不生氣,自顧自說道:“昔年葛帥是降將,龍驤軍也是降兵。

但因為在平滅朱瑄、朱瑾、王師範、張廷範的戰爭中表現好,現在也是禁軍了。

所以,你們跑個什麼勁呢?從通州大老遠地跑到河北來打仗,難道不知是怎麼回事嗎?”

還是無人說話。

就在這時,通州刺史諸葛尚仁也被帶了過來。

他倒沒被人押著,但也受了不少罪,渾身髒兮兮的,嘴角還有泥,顯然潰逃的時候臉著地了,十分狼狽。

“我就明白地告訴你們。

通州,回不去了!”

康延孝繼續說道。

潰兵終於有反應了。

有人開始嚎啕大哭,嘴裡不斷嘟囔著讓人聽不懂的方言,或者是蠻獠土語。

米志誠看了看康延孝,又看了看潰兵。

這些人情緒不穩,隨時可能暴起傷人。

在他看來,不如砍了算逑。

反正這幾天的攻城戰,他們的表現也很一般,實在沒有強軍的模樣,殺了也不可惜。

“哭哭啼啼有甚用!”

康延孝見他們這副熊樣,也有了點火氣,怒道:“與其這般,還不如橫下一條心,返身與賊人死戰。

死中求活之下,未必不能活得一條性命,甚至還能得到厚賞,編入禁軍,那樣便可把家人接過來了。

洛邑繁華,豈不比在家鄉鬼混強?”

哭的人略略少了一些,絕大部分仍處於神情麻木的狀態。

康延孝並不覺得有多奇怪。

這年頭的藩鎮武夫,極少有願意出鎮作戰的。

即便出了,也要加錢。

比如當年征討淮西逆藩,便是由朝廷給出了豐厚的賞賜,魏博武夫才願意上路,相當於朝廷出錢僱傭魏鎮軍士去打蔡人。

通州兵,本身就是諸葛仲方控制不力產生的地方割據武力。

離開家鄉到河北作戰,實是迫於無奈。

再加上中原戰爭的烈度較高,他們自己沒做好心理建設,幾次攻城戰下來,傷亡慘重,士氣暴跌,故一觸即潰。

正經武夫都這樣了,跟著出來發財賺外快的蠻獠兵就更不行了,他們訓練更加不足,裝備更加簡陋,唯一可取之處便是胸中的野性。

但戰場是最能教育人的,蠻人又不是刀槍不入,死得多了士氣比通州武夫還要低,跑得比兔子還快。

“軍使……”米志誠湊了過來,低聲示意他已經準備好刀斧手了。

“罷了,殺得太多,有幹天和。

點一點還剩多少人吧,如果實在太少,便與巴州兵合併整編.”

康延孝說道:“另者,方才壕牆後還有人未逃?”

“有百人左右,在軍校帶領下與賊人廝殺,並未潰逃.”

米志誠回答道。

“把人喊過來.”

康延孝揮了揮手,下令道。

人很快過來了,大概還剩七十多人,渾身粘滿泥巴,幾乎人人帶傷。

“大軍傾覆之下,爾等依然捨命廝殺,此為壯士.”

康延孝的臉上露出了笑意,說道:“來人,給賞.”

文吏立刻奔往營內,不一會兒,輔兵拉著大車走了過來。

按照規矩,一人發了一匹絹、一匹毛布。

“有功則賞,有過便罰,此軍中之至理也.”

康延孝說道:“近日連連廝殺,突將軍多有缺額,我便將你等補入米副將營中,造冊入籍,可願?”

米志誠欲言又止。

這七十多位通州兵大喜,紛紛說道:“願意!願意!”

“爾等家人亦可遷至陝虢,落籍當地.”

康延孝又道。

眾人喜甚,紛紛拜謝。

米志誠暗歎一聲。

這幾十人,高矮胖瘦不一,有些還是蠻獠,怕是軍令都聽不太懂,他實在不願意收下。

不過軍使已經下令,他也不敢反駁。

好在這些人也不算太差就是了,眾人皆逃的情況下,他們還在死戰,至少這戰鬥意志很頑強,收下也不算太虧。

就是如今各部禁軍都在壓縮員額,突將軍卻還在收人,稍稍有些不妥。

不過那是康延孝的事了,他需要和上頭解釋,不關他米志誠的事。

蹲在地上的潰兵們見曾經的同袍搖身一變,一下子成了大夏禁軍,頓時目瞪口呆。

有的時候,說一萬句都不如親眼所見有效。

七十多個與他們同樣出身的武夫變成了人上人,如何不羨慕?康延孝轉過頭來,把目光投向了他們,說道:“臨戰潰逃,按律當斬。

老子就再給你們一次機會,收容整頓之後,軍前自效,攻打賊城。

如果再有人逃跑,定斬不饒.”

康延孝從頭說到尾,諸葛尚仁在旁邊屁都不敢放一個。

出征之前,他就隱隱預料到這幾千人怕是很難再回去了。

確實很不甘心,但又沒有辦法。

思來想去,也只能及時止損,撈最後一筆,將這幾千人賣掉,換個進身之階。

康延孝愛咋樣就咋樣吧,他累了,不想管了。

西城、東城之外響起了戰鼓聲。

龍劍兵、江陵兵、河隴蕃人跟在攻城器械之後,發起了新一輪的進攻。

殘酷血腥的消耗戰,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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