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令,趁賊軍氣勢大沮,攻寨。

不得延誤,越快越好!”

城頭之上,邵樹德下達了命令。

一場野戰之下,最精銳的賊兵損失過半,剩下的若都是長直軍也就罷了,偏偏其中還有五千驚慌失措的土團兵。

如果有選擇,朱友裕寧願從來沒帶這些土團鄉夫來中牟,這會完全就是添亂的。

“大王,末將請戰!”

天德軍使蔡松陽跳了出來,大聲道。

“觀完此戰,覺得如何?”

邵樹德不答,反問道。

“天雄軍確有強軍之資.”

蔡松陽說道。

“昔年我在天德軍的時候,天德軍也很能打,如今卻不知道怎麼樣了……”邵樹德說道。

“大王請下令吧.”

蔡松陽但請令。

“晚啦.”

邵樹德剛想下令,卻看見天雄軍分出一部追剿殘敵,主力快速進薄至賊軍營寨下,趁著大雨天弓弩效用大減的有利時機,發起了進攻。

“壯哉!”

邵樹德大笑道:“你部亦上.”

“遵命!”

蔡松陽匆匆下了城樓。

陳誠、趙光逢二人對視一眼,齊齊上前恭賀。

“賀大王殲滅頑敵,得此大勝.”

趙光逢說道。

“賀大王得一強軍,天下定矣.”

陳誠說道。

邵樹德擺了擺手,依然看著大雨如注的戰場。

天雄軍的輔兵們奮力將幾輛野戰用的填壕車推了過來。

野地裡泥濘得很,所有人身上都完全溼透了。

但將士們心裡火熱,意氣昂揚,有什麼比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更能提振士氣呢?寨牆上有梁軍士卒遠遠看見,但他們毫無辦法。

弓弩是防守最有效的武器了,如今這鬼天氣,一點不能用那是誇張了,但真的廢掉了大半威力。

“我還未下令,天雄軍兒郎就主動攻上去了,這是知道此戰的關鍵啊.”

定定地看了一會後,見填壕車已經順利搭在壕溝之上,邵樹德轉過頭來,對陳、趙二人說道:“這是給侍衛親軍減小壓力了,我原本擔心若梁軍大舉西進,醋溝抵擋不住.”

侍衛親軍六千步卒屯於醋溝大營,主要任務就是阻擊可能從八角鎮殺來的梁軍。

老實說,邵樹德對他們的戰鬥力不是很放心,故安排了鐵騎軍四千騎協助遲滯敵軍,給中牟這邊圍殲朱友裕爭取時間。

至於說圍點打援,根本不成熟。

你有幾個兵圍?又有幾個兵打援?圍住長直軍要多少人?雖說不用像“十則圍之”那麼誇張,但把中牟、官渡城附近的五萬兵力全用上卻是必須的。

那樣的話,能打援的其實也就四千鐵騎軍、一萬侍衛親軍,這點兵力,打個雞兒,被朱全忠一路推到中牟,然後來個裡應外合倒有很大可能。

兵法雲:“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

“五則攻之”做到了,如今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結束戰鬥,然後調整狀態,迎接梁人可能前來的援軍。

“大王,梁軍若從八角鎮西出,很可能是朱全忠親領,兵力當在三萬以上,不可輕忽.”

陳誠說道。

“先吃掉朱友裕這一萬多人,後面可就從容許多了。

想戰便戰,不想戰則相持,全忠能奈我何?”

邵樹德說道。

七年多了,朱全忠最難受的恐怕就是想決戰而不得。

等到雙方決戰了,又是許州大戰那樣一個慘烈的結果。

邵樹德仔細想想,換在他朱全忠這個位置,也是個死結。

你打哪裡?打河中,一路攻關隘過去?打崤函穀道,同樣是攻關隘過去。

打南陽,北邊過來了。

打河陽,南邊攻入潁、蔡了。

就是想軍事冒險,出什麼奇謀絕招都沒地方出。

什麼叫四戰之地?這就是四戰之地。

他沒有輸在戰場上,輸在了地緣劣勢上。

“若全忠親征,或可想辦法將其攔住.”

趙光逢突然說道:“不令其跑回汴州,否則還有得糾纏.”

“看朱全忠給不給我這個機會了.”

邵樹德的目光重新轉向城外的戰場,那邊的廝殺即將開始。

朱友裕親自登上了寨牆,鼓舞士氣。

長直軍新敗,必須他這個主將身先士卒了,不然怕是頂不得多久。

營外響起了有節奏的號子聲,那是天雄軍在泥濘的土地裡推著雲梯車。

有心出營廝殺,搗毀夏人的填壕車、雲梯車,但一則雨勢太大,很難將其燒燬,二則軍心士氣低落,可能沒幾個人願意出營。

“還為朱全忠賣命作甚?何不降了?”

“我天雄軍中便有梁地士卒,如今都是同袍啦.”

“再不出營,破寨之後,片甲不留!”

營外響起了勸降聲。

呼喊的人嗓門奇大,順風飄進了營內。

朱友裕暗歎一聲,今日必須得在寨牆上拼命了。

若他避而不戰,只驅使將士們廝殺的話,營壘多半無法長期堅守下去。

“嘎啦嘎啦……”營外響起了此起彼伏的轉軸聲,朱友裕神情一凜,握緊了手裡的寶劍。

“殺!”

寨牆上猛然暴發了激烈的交鋒,順著雲梯往上爬的天雄軍將士奮不顧身,直撲寨頭。

一個被捅下去後,第二個接著上,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攻勢沒有絲毫停頓。

朱友裕帶著親兵,機械地揮舞著器械,佔著居高臨下的優勢,拼死阻敵。

他已經很累了,但強打起精神,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劍砍捲刃了就換一把刀,刀也用廢了之後就換成了斧子。

這一打就打到了天色將暗。

天雄軍終於打不動了,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朱友裕幾乎渾身脫力,被親兵攙扶了下去,艱難地坐在胡床上。

身上有一些細微的傷口,奮力廝殺時不覺得,如今卻是陣陣鑽心的疼痛。

他知道,必須靜臥養傷了,但如今沒這個條件。

他必須站在牆頭,不能露出絲毫軟弱,不然這營壘也就守不下去了。

將士們感佩他親自斷後,救了許多人的命。

但這種感激之情不是無限的,它會消耗。

拖的時間越長,戰鬥越激烈,它消耗得就越快。

“賊人又上來啦.”

西面寨牆上響起了驚呼。

“隨我殺敵!”

朱友裕勉力起身,接過一把新劍,大踏步上了牆頭,絲毫看不出來受傷的樣子。

尚存幾分血性的軍士見狀,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攻來的是天德軍及部分河南府鄉勇。

他們扛著簡易木梯,從西側寨牆攻了上來。

血腥的搏殺幾乎在瞬間展開。

天德軍縱然戰鬥力不如天雄軍,但他們是生力軍,攻擊的勢頭依然不容小覷。

雙方的屍體如雨點般灑落,不一會兒就填滿了營寨外的壕溝。

殺至半夜,天雄軍又從南側發起了進攻。

守軍儘量利用牆頭人數和居高臨下的優勢,拼盡全力抵擋。

朱友裕就像個救火隊員,一會在這邊,一會在那邊。

不知不覺間,身上又增添了數道傷口,體力也消耗到了極致。

寅時,夏軍終於退去。

朱友裕直接摔倒在了牆頭,軍士們大譁。

親兵將他攙扶了下來。

朱友裕無力地靠坐在胡床上。

傷口不停地向外滲著鮮血,怎麼都止不住。

站在周圍的長直軍將士默默看著,盡皆感傷不已。

“何必如此喪氣?”

朱友裕突然笑了。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有些微弱,但依然清晰地傳遞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當武夫的終有這麼一天。

我這一輩子,該享受的都享受啦。

打了太多仗,殺了太多人,我這身體自己清楚,臨老了怕是夠嗆。

與其被病痛折磨於榻上,不如痛痛快快戰死,就是苦了你們了.”

有親兵流了眼淚。

“崔四郎,別小兒女作態.”

朱友裕看著安靜的夜空,嘆道:“我朱家窮途末路啦,也沒什麼好給大家的了。

你們跟我征戰了十餘年,從關中到河南,本想給你們一個富貴,如今看來自身難保了.”

“世子不用多說了,我等富貴也享了,女人也玩了,如今賤命一條,沒什麼可惜的。

與夏賊一起拼死算逑.”

有人說道。

“昔年攻朱瑄,凡有將士陷入賊中,世子都盡力營救.”

又有人說道:“世子沒拋棄我等,我等又何忍棄世子而去?一起拼死算了,路上也好有個伴.”

“糊塗!”

朱友裕提高了聲音,怒道:“邵樹德攻城略地,並無殺俘之舉。

大好性命,何輕擲耶?”

眾人盡皆嘆氣搖頭。

雨漸漸停了。

營外又響起了戰鼓聲,以及密集的腳步聲。

“夏賊來啦!”

牆頭有人示警。

夏賊兵多,並且玩起了車輪戰,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

這是鐵了心要攻破營寨,眾人心裡更加灰暗。

不遠處響起了吵鬧聲。

不一會兒便有人過來稟報,有土團兵數百擅自開啟北側營門,跑了。

長直軍將士聽了大譁,有人義憤填膺,有人表情麻木,有人搖頭嘆氣,有人神色微動,值此絕境之下,人心百態,當真精彩得很。

再漠視生死的人,只要有生的機會,他還是想求生的啊!寨牆上已經響起了激烈的兵刃交擊聲,不斷傳來雙方將士的慘叫。

朱友裕嘗試著起身,失敗了。

他慘笑一聲,看著渾身再度崩裂的傷口,道:“十五年征戰,到此為止啦。

答應諸君的富貴……呵呵……而今只有一物相送.”

眾人不解。

“取我頭顱,獻予邵樹德,他定不會怪罪爾等,或還有富貴.”

朱友裕說道。

“世子……”眾人大驚失色。

“動手!別讓我死得太難受!”

朱友裕怒道:“得了富貴的,莫要忘了照拂老兄弟遺屬.”

圍在身邊的將士盡皆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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