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四年九月十九日,邵樹德親自登上了中牟縣城頭。

天空的密雲越壓越低。

風有些大,密雲狂野地奔湧著,不斷變幻著形狀,看起來好似來自黃泉地府的妖魔鬼怪一般。

大纛打起來了,遠遠就能看見,無論敵我。

天雄軍將士在城外列陣,看到自家大王親臨前線之後,在軍官的鼓動下,此起彼伏高呼起來。

呼喊聲震耳欲聾,從遠處的方陣傳到近處,再延伸到更遠方。

遠遠聽著,彷彿就是天邊的驚雷。

“轟隆隆!”

驚雷真的落下了。

銀色的閃電撕裂了陰沉的原野,照亮了雙方軍士臉上猙獰的顏色。

馬兒不安地刨著蹄子,騎手一邊小心安撫,一邊準備著器械。

廝殺,隨時都會開始。

陳誠、趙光逢二人站在邵樹德身後,此情此景,無需任何言語。

肅殺的氣氛瀰漫全場,讓每個人都靜靜等待著。

天雄軍邀戰,梁軍不得不迎戰。

因為他們不答應的話,聚集在中牟的近五萬夏軍就會開始挖掘壕溝,將他們困在裡邊。

賭朱全忠來救嗎?可以試試,就是顯得無能了一些。

朱友裕相信夏軍費了這麼大力氣來圍堵他,不可能不做阻截的準備,於是他應戰了。

數萬大軍在曠野之中列陣,東西相對。

對雙方而言,沒有刺眼的陽光干擾任何一方,沒有不利的風向,很公平的決一死戰。

與敵人決戰是天雄軍上下一起提出的,邵樹德沒有任何猶豫,同意了他們的請求。

同意的原因很簡單,天雄軍是他溺愛的“親生兒子”,是他完美的作品。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性格和脾氣,而且在父母看來,這種性格與脾氣是正面的,那麼有什麼理由阻止呢?邵樹德至今仍記得,天雄軍在洛陽圍剿長直軍時,剩下最後數百賊兵不降,有人想放箭射殺,李璘直接踹翻了想要下令的軍官,親自帶人衝了上去,面對面短兵搏殺。

這種一定要當面砍翻敵人的勇武精神,是一支軍隊最寶貴的東西。

今日邵樹德想看看他的孩子再一次當面砍翻敵人。

縱是輸了也不要緊。

如今家大業大,他輸得起。

少許失敗根本動搖不了他一手營造的大勢,相反能夠代代傳承下去的勇武精神更讓他看重一些。

“殺!殺!殺!”

大風揚起塵沙,做完戰前動員的天雄軍將士以槊杆擊地,齊聲大呼。

將士們的神色既不緊張,也不過於放鬆,就是純粹的淡然。

獨特的社會環境孕育出了獨特的武夫,殺人是他們的職業,如同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這樣的武夫,幾萬步兵敢向三十萬契丹騎兵發起進攻,並且大獲全勝。

這樣的武夫,縱身衝入敵陣時,萬眾披靡,敢喊出“爾輩非吾敵,吾當與天皇較力耳.”

這樣的武夫,身先士卒攻營壘,身受金創八九處,臥床休養之時,聽聞賊兵殺來,一躍而起,披甲再戰,誓死不退。

這是我一手建立的“軍事資產”。

邵樹德站在城頭,思緒紛飛,就讓這種勇武精神繼續維持下去吧,越久越好。

“轟隆隆!”

數道驚雷落下,雨點噼裡啪啦打了下來。

彷彿是一個訊號,雙方數萬軍士齊聲大喊,加快腳步衝殺了過去。

銀色的大陣在移動。

銀盔、銀甲、銀色的兵刃,還有那流不盡的血。

密集的箭矢在空中飛來飛去,倒地者不知凡幾。

天雄軍左廂第一指揮指揮使王郊連續投出三把短矛。

短矛呼嘯而至,洞穿了盔甲,將梁人軍校釘死在地。

對面有箭矢飛來,周遭不斷有人慘叫倒地。

血腥激烈的立屍之場,每一下呼吸都有生命在流逝。

王郊側身避過捅來的步槊,挺身上前,厚實的大砍刀重重砍在敵人的脖頸之處。

彷彿落入了血池一般,無窮無盡的鮮血高高飈起,噴灑了他滿頭滿臉。

他的腳步絲毫不停,閒庭信步般衝入敵陣之中,左劈右砍,充滿著血腥妖異的節奏感。

從父親王全處學來的刀矛之術愈發爐火純青了。

崤函穀道的多年廝殺讓他的意志愈發堅韌了。

與魏博武夫的較量讓他的信心愈發充足了。

他的成長有跡可循,他的勇氣無與倫比,他比誰都想立功,他想前呼後擁回到家鄉看一眼爺孃弟妹。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了很多人眼裡的“驍將”、“勇夫”。

第一指揮兩千人直接將敵陣打凹了進去。

“好!很有精神!”

邵樹德一掌拍在城牆上,喜道。

陳誠、趙光逢二人緊緊盯著戰場,都沒時間附和了。

野利克成舉著一把寬大的油布雨傘,罩在邵樹德頭頂。

他的目光被城外的戰局深深吸引住了,他感覺到身體裡的血液在上湧,好想下去廝殺一番啊。

他從小在邵府長大,習文練武,與世子相熟,得“長公主”青睞。

在很多人看來,金光大道已在眼前。

可若沒有戰功,沒有勇武,這些又算得了什麼?能讓別人服氣嗎?雨勢越發大了,大地很快被雨水、鮮血浸透。

雙方不斷有人倒下,或許是摔倒,這是幸運的,更多的是倒下後再也沒有起來,生命定格於此。

“今日,有死而已!”

李璘的重劍已經卷刃,敵人的槍槊捅在他的甲冑上,發出不甘的怒吼。

他掄起手臂,缺了兩根手指的鐵拳重重砸在當面敵人的臉上。

一腳將人踹飛之後,重重地喘息了兩下。

他扔掉重劍,接過親兵遞來的陌刀,哈哈大笑:“為將者,不能身先士卒還打個屁!殺!”

壯士慨然應諾,手執刀斧,牆列而進。

雨滴打在甲葉之中,噼啪作響。

他們充耳不聞,緊緊跟在兵馬使身後,死死看著前方。

梁人也是有血性的。

一名小校將破爛的衣甲剝下,敞開黑乎乎的胸口,手執刀斧,怒髮衝冠。

身後數十人齊齊摘了兜盔,摜於地上,大笑著衝了上來。

“噗!噗!”

刀斧入肉之聲不絕於耳。

當先袒胸直衝的梁人軍校身上鮮血橫流,他渾然不顧自己的傷勢,長柯斧砍斷一名夏兵脖頸後,橫著一掃,又斬一人。

數把長槊齊齊插進他的胸膛。

他嘴角溢血,雙手努力前伸,似要掐住李璘的喉嚨。

閃電落下,刀光一閃,頭顱滾落地下。

李璘推開屍體,手握陌刀,一頭扎進了敵兵叢中。

沒有任何花巧,就是以傷換傷,以命搏命。

豪邁男兒的戰場之上,容不得半分偷奸耍滑,靠的是技藝、勇氣以及袍澤們的幫襯。

“有死而已!”

“有死而已!”

戰馬不停地打著響鼻,嘶鳴不已。

它們也是戰場常客了,不知道經歷了多少刀光劍影。

騎士耐心地安撫著,戰馬的死亡率甚至要超過他們。

人有高矮胖瘦,馬也一樣。

人有勇敢怯懦,馬也一樣。

富有戰陣經驗的馬匹就是比初出茅廬的馬要強,很多人容易忽略這一點,認為馬只是一個數字,彷彿只要有數量就行了。

與戰馬朝夕相處的騎士可不敢這麼想。

戰馬中的“老兵”是很難得的,騎士們就像愛護家人一樣愛護自己的戰馬,它們是自己衝殺時賴以生存的夥伴,是不會說話的袍澤。

“上馬,衝一下.”

都遊奕使王建及下達了命令。

其實時機還不太成熟。

敵軍只是前軍受挫,步步後退,但整體陣腳還算穩固,並未到崩潰的時候。

但眼看著雨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再等下去,泥土鬆軟,衝起來可就比較麻煩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衝鋒,註定是比較艱難的,肯定會付出較大的傷亡。

但命令一下,沒有絲毫猶豫。

軍士們紛紛上馬,開始列隊,等待出擊的旗號。

戰馬的嘶鳴聲此起彼伏,馬蹄不停刨著地面,鼻孔中發出粗重的喘息。

敏感的它們也知道,拼命的時候到了。

旗號亮起,鼓聲不停。

一隊隊騎兵策馬而出,小心翼翼地適應著濡溼的草地。

身背認旗的軍官衝在最前面,牢牢控制著節奏。

隨著他的動作,第一波數百騎的速度漸漸拉起。

蹄聲陣陣,即便是在喧囂的戰場之上也清晰可聞。

帶隊軍官加快了速度,高佑卿緊緊跟在他身後。

肅殺的戰場之上,竟然還帶著嬉笑的神色,彷彿這不是拼命,只是一次簡單的狩獵罷了。

“殺!”

帶隊軍官將馬槊平舉,速度拉到極致,朝梁軍前陣側翼衝去。

“呼!”

大雨之中,無數馬槊齊刷刷放下,帶著森寒的冷光高速前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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