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水南岸,一營又一營計程車兵渡過便橋。

橋已經搭了幾日了,一夜漲水數尺,幾乎淹沒到了兩軍營地附近。

軍士們趟著積水,艱難地向外圍擴充套件著防線,方便後續大軍過來。

劉訓帶著兩千晉兵列陣於乾燥的高地之上,先用強攻勁弩攢射,被壓制後,乾脆衝下高地,迎上了剛抵達的絳州軍一部。

邵樹德在河對岸的望樓上,看到的便是如此滑稽的一幕:雙方數千人趟著沒到小腿骨的河水,艱難地行走在黃泥湯裡,互相交兵的過程看起來就像戲臺上那假到極致的對打一樣。

他匆匆下了望樓,在親兵的護衛下翻身上馬,朝河對岸行去。

有哨騎遠遠奔來。

及近,下馬躍入水中,連滾帶爬到邵樹德馬前,稟報道:“徐將軍已去下游尋找涉水過河地段,準備追擊賊軍.”

“讓他抓住機會,窮追猛打,能留下多少敵軍,就留下多少!”

“遵命!”

哨騎行完禮後,又匆匆離去。

所過之處,水花四濺。

便橋很寬,親兵小心翼翼地拉著馬轡,護送邵樹德過了河。

彷彿慢動作一樣的打鬥還在繼續。

看著不成章法,但卻非常血腥。

晉兵是拼了老命了,想要阻止夏軍追殺。

這讓人稍稍有些詫異,幾緡錢的賞賜,你玩啥命啊?追擊行動從一過河就展開了。

除徐浩所領的鐵林軍三千軍屬騎兵外,孟知祥、慕容福二人還帶著侍衛親軍兩千騎出動,沿著敵軍潰去的方向,奮勇追擊。

渡過汾水的步卒也越來越多。

他們在軍官的指揮下,從兩翼包抄過去,逐漸將唯一還在抵抗的兩千晉兵擠壓到了角落。

邵樹德收回目光,帶著親兵策馬奔上了一處高坡。

大概有好幾年了吧?這幾年裡,他甚少到廝殺一線了。

一般都是坐鎮後方指揮,統籌全域性。

畢竟,帥和將是不一樣的。

託他的“福”,鐵林軍與敵人面對面搏殺的機會也越來越少,以至於邵樹德都在擔心是不是把這幫傢伙給養廢了。

如今看來,一切還好。

幾年時間還不至於墮落。

若再長一些,比如十幾二十年不曾見血,那可能就真的廢了,因為有經驗敢打敢拼的老兵年紀到點,新人在優渥的生活中成長緩慢,那才是真的完犢子——就像後梁末帝時期的汴梁禁軍,裝備一流,但戰力排名第二的天武軍卻被李存勖輕視,認為他們不如朱全忠時期的前輩能打。

“派人去勸降劉訓.”

邵樹德看著正在困守猶斗的晉兵,說道。

雙腿沾滿泥巴的王瑤跑了過來,道:“叔父。

王珂已經帶人先遁走了,然賊軍尚有兩萬之眾,倉皇間棄了營地,哪可能個個跑那麼快?侄請求帶兵追擊,定斬王珂首級獻上.”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道:“侄男稍安勿躁。

我已遣騎軍繞路進行追擊,若賊軍只顧逃命,定有斬獲。

若有斷後埋伏,也不至於吃大虧。

絳州軍士,久戰疲憊,先在此休整吧.”

“還是叔父思慮周到,侄不及也.”

王瑤恍然大悟,讚道。

不過臉上的表情,怎麼看怎麼有一股失落和不甘心。

戰場那邊,廝殺已進行到了尾聲。

五千絳州兵,外加四千從左右兩翼包抄過來的鐵林軍,踩著泥濘的黃湯,一步一滑,幾乎將殘存的千餘敵兵完全擠進了汾水。

“劉將軍,爾等家小皆在河東,何必為王珂賣命呢?我家大帥說了,棄械者免死,爾等若降,任爾自去,如何?”

喊話的人足有數十人之多,挑的全是大嗓門,分佈各處,務必讓這些晉兵聽到。

正待決死拼殺的晉兵聽了,紛紛意動,手底不由地緩了下來,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主將劉訓。

劉訓暗歎一口氣,看了看西南方的驛道。

王珂帶著兩千多騎兵先跑了,緊隨其後的是陶建釗部數千人。

張漢瑜部,主力已經潰滅,甚至就連他本人,都失陷在了汾水北岸。

最後那兩萬餘人,能逃回去三分之一都要燒高香,多半還沒這麼多。

兵敗如山倒!王珂的節度使寶座,已經輸掉了大半。

而就在他思慮間,就已經有大群鐵林軍士卒從不遠處繞過,沿著蒲軍潰逃的方向追擊而去。

他們的斷後,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降了!”

劉訓心灰意冷,將長槍扔在泥水裡。

千餘名晉軍士卒也丟了器械,滿臉解脫之色。

“收繳器械。

人先看管起來,後面安排人手,將他們送到險地關,交給康君立.”

邵樹德吩咐道。

“遵命.”

……長安太原大驛道蒲絳段,潰兵綿延上百里。

從最北邊的秦村,到稍南邊的寶鼎縣、粉店,以及跑得最快的王珂所部臨時屯駐的辛驛店,到處是橫七豎八躺在路邊直喘氣的蒲兵。

走得匆忙,食水都沒來得及帶,稀裡糊塗就跟著軍官逃了。

結果逃著逃著還走散了,軍官找不到士兵,士兵找不到軍官,亂作一團。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

正在路邊破廟裡做飯的蒲兵手忙腳亂將火堆熄滅,不敢出聲。

幸好騎兵並未在此逗留,他們風馳電掣般地往南追擊。

軍士們心中非常快意,去追吧,追那些將佐,不要來禍害咱們大頭兵了。

這一仗,輸得稀裡糊塗!突然間就聽聞北岸敗了,突然間就要逃跑了,底層軍士們資訊渠道有限,不知道怎麼敗的,更不知道大人物們為何要逃跑,只能暗歎晦氣,攤上這麼個無能的留後,不知道多少人要被他坑死。

侍衛親軍千戶孟知祥帶著三百騎兵,看著路邊藏在草叢裡,躲在村落間,坐在田埂上的潰兵,根本就懶得管。

現在最要緊的,還是趕上王珂。

雖然希望不大,王珂所部的馬匹多半不少,但人總得有夢想不是?萬一抓住了呢?戰馬繼續向前賓士。

突然從路旁衝出百十個潰兵。

孟知祥嚇了一跳,下意識抽出騎弓,連續兩箭,一人斃命。

“別射了!別射了!”

潰兵頭領躲到了樹後,大喊道:“我等願降!”

“滾一邊去!”

孟知祥懶得搭理這些人,一甩馬鞭,繼續前進。

“可是絳州王使君的兵?我等願降矣.”

潰兵頭領高聲道:“我等擁王使君入河東,保他做留後,王使君賞一人兩匹絹就行.”

沒人理他。

隆隆的馬蹄聲漸漸遠去。

“看著似乎是夏賊,不是王使君的兵.”

有人突然說道。

“嗯?夏賊?那不降了!走小路趕回河東。

王瑤若來,咱們便降了他,然後保他和夏賊幹!河中這一府四州,還輪不到外人做主.”

“是極。

大部分弟兄其實是潰散了,好好收攏一下,人還是夠的.”

“王珂打的什麼狗屁仗!稀裡糊塗,連夏賊的面都沒見到就敗了.”

“蟲兒不會打仗,當不得人主.”

潰兵們七嘴八舌,相互攙扶著走了。

孟知祥連催馬兒,一日間便抵達了寶鼎縣。

第二天傍晚又追至辛驛店。

路上抓了幾個潰兵拷問,得知王珂前一日便拔營啟程,奔回蒲州了。

畢竟,新驛店離河中城只有三十五里,須臾可至。

從河中城到雙方交戰的汾水之畔,總里程也不超過一百八十里,如果一心跑路,確實很難追上。

“這幫混蛋,跑得倒挺快!”

孟知祥長嘆一聲,招呼將士們往後走,一路收降敵軍潰兵。

既然抓不到王珂,那麼就削弱他的力量,剪除他的爪牙。

河中衙兵,能抓幾個是幾個,總之不能讓他們再安安穩穩回到河中城了。

……河中城之內,氣氛嚴肅,甚至可以說是緊張了。

三萬大軍出征,回來的還不到三千。

雖說陸陸續續還會有一些潰兵跑回來,但慘敗已是大機率事情。

王珂本就非常單薄的威望,遭此致命打擊,一路下滑到了趨近於零。

“夫君,何須憂心?”

妻李氏靜靜坐在王珂身邊,道:“妾已給阿爺寫信求援。

只要好好守住河東縣,未必就沒有轉圜的機會.”

“岳父的援兵到何處了?怎麼至今還沒動靜?”

王珂急道:“若來得再晚一些,怕是隻能給我收屍了.”

李氏靜靜地看著丈夫,嘆道:“夫君,事已至此,嗟嘆何益?妾聞邵樹德不是嗜殺之人,對子侄後輩也非常寬厚。

便是這河中城破了,又能如何?夫君若不願和妾一起回晉陽,妾就陪著夫君入朝.”

“入朝?”

王珂一愣,沒說什麼。

這——似乎也是條出路。

對於在藩鎮兼併戰爭以及內部權勢爭鬥中失敗的人,請求入朝之時,朝廷還從沒拒絕過。

以使相的身份入朝,實權宰相肯定別想了,但得一個清貴職位,似乎也不錯。

時瓚已經入朝,李匡威即將入朝,難道我王珂要成為最近幾年來,第三個入朝的藩鎮重要人物?“夫君.”

李氏坐近了一些,低聲道:“而今需厚賞親兵親將,陪夫君一起跑回來的軍士們也要多發賞賜。

時局危殆,城內的舊有衙兵心思叵測,說不定哪天就把夫君綁了,扔出去獻功。

夫君得有自己人,共過患難的人最適合提拔任用了.”

“這……”王珂猶豫了,道:“如果只賞這些人,會不會惹得其他軍士不滿,鼓譟鬧事?不妥.”

李氏見自己的建議沒被採納,氣得將茶壺頓在案几上,再不說話了。

王珂看著自己妻子,眼神微微有些閃爍。

或許,還有一個挽救危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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