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黑儺太上爺、李黑虎兩個跟隨焰網遊絲,行至這分外寂靜的地域內。

他們的腳步聲被寂靜的陰風裹挾著,在黑暗中傳出很遠。

縈繞在二者指間的焰網遊絲,在昏冥的虛空間變得扭曲,一時穿入冥冥之中,一時又扭曲著,不知所蹤。

“這……

該去哪裡找尋豬子的蹤影?”看著在昏冥虛空裡扭曲、不知去向的焰網遊絲,李黑虎有些傻眼,茫然地說道。

黑儺太上爺瞥了李黑虎一眼,那張赤紅的面孔上,漆黑的眼睛觀察著周遭的情景,他的聲音放低了許多:“陰間詭譎、不可揣測的情形太多太多,而今既然追索不到主人的影蹤,我們便不要貿然前行了――或退回原處,或呆在原地,都比貿然前行要好許多。

主人今下應當安全無虞,他的層次比我們高出太多,等他主動來尋咱們罷。”

“怎麼確定豬子當下是安全的啊?”李黑虎又問道。

“若他死了,你也就看不見我了。”黑儺道。

“……那我們就在這裡等他?”

黑儺太上爺感應著四周詭譎的寂靜,他搖了搖頭:“先回那女屍先前盤踞的陰溝裡去罷――這個地方有些不對勁,咱們兩個留在這裡,恐生變數。”

“好。”

二者做出決定,即沿原路折返。

在二者走出這片寂靜地域不久,寂暗虛空又彌生出層層水波。

水波里,浮現出當下地域近乎一致的情景,只是水波幻夢中的寂靜地域之內,站著黑儺太上爺、李黑虎兩人的形影,二人在水波幻夢中正自交談著,決定是留在此間,還是折回原處――而在他們交談之時,黑黢黢的寂靜地域盡頭處,那道側臥在陰土盡頭的夢貘神像,不知何時坐起了身。

它那道象鼻子上蜿蜒出的兩根觸鬚,悄無聲息地垂在肚腹上,頭頂的帝王平天冠珠簾無聲息搖晃。

它盤坐在寂靜地域盡頭,整片寂靜陰土都在無聲無息地朝它彙集、挪移,歸攏進它四周扭曲的水波里――它自身好似化作了一口混洞,要將整片寂靜陰土都容納進去,包括當時立身於寂靜陰土上的黑儺太上爺、李黑虎!

幸而,李黑虎與黑儺太上爺在那片寂靜陰土無聲息被夢貘神像吞噬之前,先一步走出了那片寂靜陰土!

寂靜陰土的虛空裡,彌生出的水波幻夢頃刻破碎了。

黑沉沉的陰土盡頭,夢貘神像不知何時坐起身,張開了頭頂上的一雙眼睛,它那雙眼睛裡,分明各自懸著十個瞳仁!

一顆顆血紅瞳仁注視著破碎幻夢裡,隱約顯現的‘黑儺太上爺’背影,淌下兩股透明的淚水。

“夢……”

“香甜的夢……”

“好夢易醒……”

甕聲甕氣、充滿遺憾的聲音消逝在寂靜陰土中。

重歸於腫脹女屍先前盤踞陰溝的黑儺太上爺,猛然間長出了一口氣――方才走入那片寂靜陰土之中,一種難言的、刻骨的驚懼感就時刻盤繞在他心識裡,仿似一個在夢裡到處尋找廁所的人,緊迫感如影隨形地追迫著他!

仿似在提醒他,他所寄身之夢即將要醒了!

鬼夢一旦甦醒,黑儺、白駒這些寄居於夢中的人們,也就盡皆化作虛無!

好在他離開那片寂靜陰土,回到腫脹女屍先前盤踞的陰溝之後,那種緊迫的、驚懼的感覺就倏忽消去,一切重歸平靜。

……

“嘎!嘎!”

陰森而聒噪的嘯鳴聲從破碎晦暗的蒼穹中傳來。

一根根金屬色、沾滿血汙的羽毛跟著從虛空中飄落。

‘大嘴烏鴉’叼著腫脹女屍,奮力振動雙翅,從昏冥蒼穹中俯衝而下,它肚腹中垂下來的血紅條索上,一道人影緊抓著條索,隨風擺盪。

“嘎!”

烏鴉大叫著,從大地上掠過,將嘴裡的腫脹女屍擲向大地。

它一雙巨大的、不剩幾根羽毛的羽翅在陰土上掀起大風,蕩起滾滾煙塵。

腫脹女屍落入這百丈塵灰裡。

那緊抓著大嘴烏鴉的腸子的蘇午,亦跟著鬆開猩紅的條索,身形落向陰土大地之上――他周身繚繞起熊熊金色焰火,一道道焰火如怒龍般陡衝向盤旋向昏暗破碎之天的‘大嘴烏鴉’,卻被大嘴烏鴉振翅時掀起的陰風氣流盡數撲滅。

蘇午心頭凜然,瞬間棄絕了將這‘大嘴烏鴉’祭祀給自身性魂的想法。

這‘大嘴烏鴉’脫離陰間之後,是否也如當下一般‘兇怖’,掀起狂風就能撲滅蘇午今時層次已經頗高的薪火,蘇午尚且不能確定。

但在這陰間之內,蘇午薪火完全無法接近‘大嘴烏鴉’,也就更無可能將之點燃,祭祀給自身性魂了!

陰間對它所包容的死物,似乎格外地庇護。

大嘴烏鴉振翅飛遠,昏暗破碎之天間,已難見它巨大的形影。

陰土大地上翻騰的煙塵逐漸平息了下去。

一叢叢比巨樹還要高的漆黑野草鋪陳於大地之上,這如黑色海洋一般的野草,淹沒了當下這片陰土大地上的所有事物。

高聳的黑草叢裡,僅能看到比黑草叢還高聳的幾道半倒塌的牌坊柱石的遺蹟。

腫脹女屍落進這黑草叢中。

黑草叢內的某條小路上。

一輛排子車被一匹瞎了眼睛的馬騾牽引著,停在路邊,有個同樣瞎了眼睛的老車伕坐在排子車頭。

那腫脹女屍就落在瞎眼老車伕身後的小路上,它落地以後,身軀便急劇坍縮,很快就變得與尋常人身形一般無二,只是渾身淤腫。

它匆匆奔到了那輛排子車前,就躺在了排子車上。

原本翹起來的車頭,因為腫脹女士仰臉躺在排子車上而被壓平了。

瞎眼老車伕顫顫巍巍地跳下了排子車,嘴裡言語著:“是貨來了?是貨到了?”

四下無人回應他甚麼。

他面上浮現一抹笑容,解下排子車頭鐵鉤上掛著的繩索,摸索著將排子車上那堆分外柔軟的物什捆紮得結結實實,將腫脹女屍完全與排子車綁縛固定在了一起。

蘇午安安靜靜地看著瞎眼老車伕的動作,在對方綁縛好車上的腫脹女屍,坐到了車頭之後,他也跟著上了車,坐在車側。

老車伕揮舞手裡的鞭子,口中吆喝著:“走,走……”

那匹瞎眼的老騾馬就慢騰騰地邁開蹄子,牽引著身後的排子車,往黑草叢深處去。

這瞎眼的騾馬與車伕,並非死物。

老車伕是活人!

他們不知怎麼到了這陰間的深處,甚至幫著將‘腫脹女屍’這樣的盜詭之屍,運送到不知何處去――‘腫脹之屍’被老車伕稱作是到了的‘貨物’――是誰請他在這裡幫忙運送貨物的?

他又是否知道自己運送的貨物是甚麼?

是否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以及,緣何他與他的騾馬在這陰間行走,竟不受此間強烈的陰間氣息影響?!

在這‘黑草叢’中,連蘇午的心識都被遮蔽,無法探明更遠之處的究竟,但老車伕的那匹瞎眼騾馬,卻好似識得這裡的道路一樣……

“快些走……到了蒿里,就能領銀子了。

領到銀子,我每天給你的草料裡多添兩把豆子……人家就看上你我兩個老牲口,指定要咱們來送貨,我肯定會好好待你的,誰讓你能給家裡帶來收入呢……”

排子車頭坐著的老車伕,笑著言語著,驅趕著走得慢了的老騾馬,那瞎眼的騾馬便又鼓起了幾分勁力,稍微提快樂速度。

它與它的主人都太蒼老了,哪怕鉚足了勁想要提起速度來,也只是叫排子車稍微加快幾分而已。

老車伕也未過分壓榨自己這個老夥計,感覺排子車速度稍微提上來了些許,他也就放下了鞭子。

實際上,這樣老的牲口,眼睛都已瞎掉,已經做不了甚麼活計,養著也是浪費草料,這匹老騾馬原本也是要被殺了吃肉的,幸而有人攔下來,給老車伕與他這匹老騾馬尋了個拉貨的活計。

當下的活計頗清淨,不必去與旁人爭搶甚麼。

每到月初及月末的時候,只要拉著車到家門口的河壩邊,就會有人把貨搬上車,老車伕只要捆好了貨物,他的這匹老騾馬,就會自行把貨物拉到指定的地方――‘蒿里’。

‘蒿里’這地方,老車伕都未聽說過。

他養的這匹老騾馬卻知道該怎麼走。

――或許正是因為自己這匹老騾子有識途的能力,能把貨物送到主顧指定的地方,所以對方才選中了自己來幫著拉貨。

老車伕對此充滿感激。

他喉嚨裡發出含混的音節,那些模糊的音節,隱約組成了一首年代久遠的歌謠。

悲涼的歌聲,在冷風裡飄散。

“蒿里何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蘇午聽著那陣斷續的歌聲,坐在排子車的車幫子上,隨車搖搖晃晃,身影漫過一叢叢漆黑蒿草。

他未有再向老車伕問詢什麼。

對方腦海裡轉動的念頭,已被他所窺知。

老人家本就不是陰間裡的人,只是‘碰巧’須借道陰間,送一程主顧託付給他的‘貨物’,賺些銀子,維持家裡的生計而已――他又何必驚擾了對方,偏要壞別人這點好事?

更何況,將借道陰間的活人‘驚醒’,老人家只怕也會頃刻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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