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德餐廳是一家開在霞飛路中段的西餐廳,主做中式西餐。

這是必然的,只有適應才能發展。

法租界的外國人只有一萬多,算上外來途經的,也不過是再多五千人而已。

高傲的洋人是吃不慣本土化西餐的,更不屑吃。

能在上海混的洋人,基本沒有窮人,在這個表面繁華的遠東第一大都市,他們一樣繁華。

“這些年,大街上的餐館開了關,關了開。

有西洋菜,有南洋菜,還有東洋菜,數不勝數啊。

還記得我當年第一次吃西餐是在德大西菜社,那時候才是民國二年,那時候我還是小夥子呢,跟你一樣,吃肉就是狼吞虎嚥,平白叫人看了不少笑話。

現在是民國二十七年,這一晃眼就是二十五年過去了啊.”

林鴻遠一身青色長衫,寸頭白茬,身體枯瘦的要死樣子。

他脖子上圍著白布,左手刀右手叉,流氓裝紳士,豬鼻子插大蔥的裝象。

對比之下,王言用叉子叉起盤子中的牛排,一口下去就是老大一塊的半月牙印,拿著白布擦著嘴角的油漬,還大口的喝著老東西帶過來的名貴紅酒當水順食的樣子,就有些像鍋裡的蒼蠅了。

“阿叔,我倒是不那麼認為。

當年你吃西餐有人笑,現在你再同當年那般吃西餐,應該不會有什麼人笑的。

就好像我現在一樣.”

王言偏過頭,對著隔了兩桌,正在同人小聲說話的一個戴著眼鏡的胖子哎了一聲:“那位戴眼鏡的胖先生,沒錯,就是你。

你說我吃西餐的樣子文雅嗎?”

說話間,他又是叉起肉吃了一大口,就那麼嘴裡鼓鼓囊塞,嘴角滿是油漬的,笑眯眯的看著那位無辜的胖先生。

他們倆人吃飯的一圈都是沒有人做的胖先生一點為難的樣子都沒有,連連點頭,甚至豎起了大拇指:“當然,我敢說,您王隊長的吃相,就是最好看最文雅的。

我覺著就是吃才好,在座的各位,大家說是不是啊?”

在無關人等娘希匹,小赤佬的腹誹中,胖先生先是學著樣子吃了一口,接著他的目光掃視著關注這裡動靜的所有人。

一時間,大家都說王隊長的吃相文雅、好看,西餐就該那麼吃。

甚至還都如同王言一般,拿著叉子叉起肉,上去就是一大口。

“老闆,這裡的這些人吃飯都算我的,儘管吃盡管喝。

給家裡人打包一些也可以,當我請大家吃飯了。

不過先說好,別拿我當冤大頭,不然如此好事成了壞事那就不好了.”

看了一圈,王言滿意的點了點頭:“這位胖先生,你很不錯。

以後在法租界遇到了難事,可以到捕房來找我.”

沒有理會旁人的吹捧,王言笑呵呵的看著林鴻遠:“看吧,阿叔,都說我吃相文雅又好看.”

“天狂有雨,人狂有禍,你呀,就是不知道低調,這樣下去,是會招災的.”

王言搖頭一笑,不想跟這老東西打啞謎,我行我素的吃著東西,開口說道:“阿叔,今天陳江流找我們幾個隊長,說他年歲大,不中用了,想要退下去享受生活。

這件事,阿叔知道嗎?”

“知道,昨天他就想找你,只不過你身體不適提前回家。

這才把電話打到了我這裡,那之後我才給你打的電話.”

王言點了點頭,狀若不在意的樣子問道:“阿叔有什麼指示?”

“哪裡有什麼指示啊,只是舍了老臉,給老朋友說說好話.”

見王言不吭聲,他繼續說道:“這老傢伙的意思相信你也聽明白了,他跟我說了,上海越來越亂,不想在上海呆了。

打算帶著一家老小,跑去港島那邊躲一躲。

依我看啊,老傢伙這些年也不容易,對你呢也是多有關照,這些年替你扛了多少雷,捱了多少罵你是最清楚的。

所以你就給他那老臉幾分面子,他要的也不多,五十根大黃魚而已.”

一根大黃魚是十兩,一兩等於兩盎司,一盎司是三十美刀左右。

所以這五十根十兩金條,價值就是三萬美刀。

這年月美刀非常硬,購買力非常強。

這麼一筆錢,足夠陳江流那個老傢伙舒服許久。

算上過去幾年撈的錢,基本上到死無憂。

這錢確實不多,老傢伙也還算有數,沒有狠狠的敲他。

相對來說,就算他不用這老東西推薦上位,而是走洋人領導的路子,要花的比這些多多了。

而事實上,即便王言必定升探長,即便他已經坐到了探長的位子,也還是要給洋人領導掏錢,儘管他做生意的的份子中已經有了那些洋人領導的分紅,但升職紅包是一個很好的增進感情的方式方法,不給也得給。

“可以,阿叔都發話了,我這個做弟子的自然沒有拒絕的份.”

王言點頭認可,而後又拿起桌上的白圍嘴擦著嘴巴,繼續問道:“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不過阿叔,今天陳江流問我們的問題很奇怪啊,他說日本人勢大,讓我說說看法,我想是不是日本人已經找過他了?要不然憑著他那個守財奴的樣子,肯定是不會放手探長位子的,還請阿叔給弟子解惑.”

“你想的沒錯,就是日本人找了他,所以他這個貪生怕死的老傢伙就退位了.”

林鴻遠嘆了口氣:“其實日本人不光是找了他,也找了我,此外張小林也給我遞了話。

以前還行,安安穩穩的賺錢,但是現在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張小林藉著日本人的勢如日中天。

不光如此,他們還扣了我兒子。

我們家裡可就是那一根獨苗,你說我怎麼辦?”

王言盯著老東西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搖頭嘆息著說:“阿叔,他們給了你什麼條件,又讓你做什麼?”

“條件?沾板上的肉,有資格談條件麼?他們會放了我兒子,讓我在日佔區做生意,從日佔區進出的稅費減免,又單獨給了五十根金條。

讓我做的也很簡單,發動手下的兄弟們,跟張小林一樣,在整個上海搜尋紅黨、軍統的蹤跡,找到之後交給他們就行。

另外還讓我說服你,你的位置比較關鍵,他們應該給你豐厚的條件.”

“阿叔,我沒兒沒女,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選擇餘地應該比你大很多.”

王言搖頭一笑:“阿叔不是就這麼來的吧?”

“就說你眼睛賊,他們也是聽說你在上海江湖上素有良名,最是尊師重道講義氣,忠肝義膽,所以讓我帶路,引薦你們接觸接觸。

你放心,阿言,不管能不能達成,對我都沒有影響,全看你自己的心意。

我老頭子就不聽你們的事兒,先回去了看看小飛,你不知道啊,小飛被折騰的慘吶.”

說著話,老東西抹著眼淚走了。

去到外面的時候,在一輛車邊敲了車窗,卑躬屈膝點頭哈腰的跟裡面的人彙報著情況。

接著上了旁邊的一輛車離去,王言眯著眼睛看著老東西離開,隨即目光轉向了一直偷眼看的胖先生,伸出手意味深長的虛點了他兩下,嚇的胖先生一個激靈,趕緊用著文雅、好看的吃相,香噴噴的吃著牛排。

夫妻大難臨頭還各自飛呢,林鴻遠這個老東西把他賣了不說,最後還拿話點他,說他在上海灘是有名的忠肝義膽,這意思很明顯了。

他要是不跟日本人合作,以後他王某人的名字在上海灘就爛了。

這都不是最緊要的,而是會給他冠上一個反日分子的名頭。

日本人勢大,如此不合作的人,即便是法租界的探長又怎麼樣?他們現在可是扣留了公共租界、法租界所有大人物的貨。

他一個小小華捕探長,確有幾分能耐,但又有什麼殺不得?上躥下跳的老東西是真該死啊……王言笑呵呵的看著那個戴著禮帽、眼鏡,方臉,身材敦實的男人從門口笑吟吟的走進來。

如果事先不知道,那這個人跟華夏人是沒什麼不同的。

在他做到面前的時候,就更發現不了有什麼不同了。

那日本特務坐在那裡,伸出手跟王言握了一下,一口地道的上海話:“王隊長您好,鄙人村本一郎,在中國,我叫孟春平。

現為上海特高課特二情報處處長,請王隊長多多關照.”

無論是王隊長,還是林鴻遠這個青幫通字輩的宿老,在這樣一家飯店內的威勢是展露的淋漓盡致的。

他們坐在最裡面靠牆吃飯,除了牆的其他三個方向,最少都跟他們差著兩排桌子。

儘管都被王言嚇的悄沒聲的裝大姑娘,可真的耳力極佳之人實在太少見。

故此這餐廳中用餐的人,聽不到他們的對話,這個日本特務也才敢如此開口自報家門。

“中國話說的真好,我這個地地道道的中國人竟然都聽不出來。

你要是不說,都當你是中國人了.”

王言笑呵呵的看著他:“來中國多久了?”

“已經十五年了.”

看著搖頭苦笑的王言,村本一郎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自豪以及狂熱。

大日本帝國為了這一場盛宴,已經準備了幾十年,現在才是剛剛開始的開胃菜而已。

“說說吧,什麼要求,什麼條件?”

“王隊長,請您不要說如此見外的話。

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您的上官陳江流正是因為害怕我們,所以才離開的巡捕房。

他已經老了,沒有絲毫的雄心壯志,也更加的看不清形勢。

構建*****,就是需要王隊長您這樣的人。

您放心,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個老傢伙想要從您這裡最後拿五十根金條,那麼這五十根金條就算我們送給王隊長的禮物,一會兒就會有人把金條送到陳江流的府上,等他到了港島,那些金條會原封不動的回到您的手上.”

看王言面露不耐,村本一郎也知道這多少有些看不起他了,畢竟王言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隊長,但是他的能量是很大的,可以說在法租界平趟,關係非常硬。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個特高課中的高層親自出來接觸。

“王隊長的耐心似乎不太好.”

他趕緊的繼續說:“今天早上跟陳江流說的有關大日本帝國的事情,我們都已經知道了。

知道王隊長是一個講信義的人,出於尊重您這樣的對大日本帝國不敵視的朋友的關照,我們決定跟您合作。

需要您做的很簡單,只要您在法租界抓到軍統以及紅黨的人,把人交給我們處理就好。

另外在我們行動的時候,如果弄出了太大的動靜,還望王隊長,哦,不對,望王探長幫著遮掩一二。

我們知道王隊長的永華實業公司,跟法租界公董局那些傲慢的法國人有關係,你們的貨很多都賣到了前線戰場,資助打日本帝國的敵人。

這種行為是不可饒恕的,不過我們也知道王隊長的想法,所以最後經過我們商議,可以把除了磺胺之外的一部分藥品還給你們,同時減免永華實業的進出關稅。

這是多大的一筆錢,我想王探長應該最清楚吧?”

王言挑了挑眉:“很優厚的條件,你應該知道,你們扣了法國人的貨,他們有多著急。

上午的時候我才跟艾格談完,艾格你知道吧?”

“艾格·奧爾森,巡捕房總管後勤.”

“沒錯,就是他。

之前他還讓我想辦法跟你們聯絡一下,希望達成一些合作.”

“那太好了,王探長,看來奧爾森先生也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朋友。

既然如此,在下有一些小小的請求.”

“說說看.”

“我希望您能多跟艾格打探一下公董局那邊的態度,或者他們有什麼動作,如果您知道這些,並且告訴了我們,相信我,王探長,您會收到我們最大的善意,是我們永遠的朋友。

聽說您喜歡烈酒、美人,這些都不是問題,保證讓您滿意.”

“好,就這麼定了。

“王言沉思良久,方才開口一錘定音,不過話音才落,不等日特出口氣,他態度堅決的說道:”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村本一郎微微蹙眉,有些不高興,因為他覺著王言有些貪得無厭了。

不過他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找王言的,因為這麼多年,王言不聲不響的在法租界編織了一張巨大的利益網,是他們爭取的關鍵人物。

他們之前做了很多準備,沒想到王言如此輕鬆的就答應了,果然是一個只為了錢的人。

就是這王言沒有老婆孩子,讓他們很難搞,要不然哪裡用得著現在這樣好說好商量。

不過儘管心中非常不滿,他還是有禮貌的點頭:“您請說.”

“從你們佔領上海到現在的三個月時間,你們一共卡了我四批貨,還搶了兩批藥品,這個損失,你們需要給我補回來。

如此我才能跟法國人那裡,找到明面上跟你們接觸的理由。

畢竟我是為法國人工作的,總要有個交代.”

村本一郎愣住了,因為那些東西價值太高,他們不賺可以,但是賺了之後再想往外拿,那就是難上加難了。

特高課雖然直屬內務省,級別很高,但是他們的錢財也沒有多少。

“王探長,請您放心,這個事情我們一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覆,不過我的許可權不夠,需要回去再商議一下.”

“可以。

我的貨什麼時候放?”

“下午就會有人通知您的手下。

先祝我們合作愉快?”

村本一郎沒有嫌棄的用著方才林鴻遠的杯子,舉杯邀請著王言。

“別高興的太早,你們還是先想想怎麼讓法國人滿意吧.”

王言挑了挑眉,沒有跟村本一郎碰杯,而是仰頭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而後對著他伸出一隻手,示意他趕緊滾蛋。

卻不妨這個小日本哈哈一笑,猛然提高音量:“王探長,一切都交給你了,在下告辭.”

看看,這小日本特務多壞啊。

他王某人可是名人,現在隊長成了探長,預示著中央巡捕房又變天了。

不過這個不重要,畢竟不管怎麼說,這個探長非他莫屬,誰也不行。

問題是不用兩個小時,所有人都會知道他跟一個陌生人一起吃飯,達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合作。

他不得不去撒謊,一旦撒謊就和事實不符,日本人只要在之後派一個人去到巡捕房自曝,那麼他就完了,只能淪為邊緣人。

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那就再也沒有被人相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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