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6章使壞

州政府是一個龐大的單位,有知州、通判同領州事,有籤判或判官、掌書記或支使、推官,還有錄事參軍,以及排位稍低一些的司理、司法、司戶三參軍,職級大抵如同縣中主簿、縣尉一般,當然實際地位肯定還是要高些的,合稱判司簿尉。

這些人就是一州的高階官員,知州、通判發號施令,餘者自領一攤,專行曹事。曹事,也就是所謂五曹的事情,即兵、吏、刑、水、工。各有負責人,或者由什麼高階官員兼任。下設各級別的低階甚至沒品的小官,領導者著一大票合同工的吏員。由下邊的這些人在本州之內開展工作,進行著具體的生產建設以及稅收活動。

至於本地軍隊,那是另外的一套體系,有交集,但是並不密切。畢竟武官見到文官,官職自動削一級。不牛逼的武官,得削上兩級。

杭州的廂軍指揮,過來王言等人面前都上不了桌,下邊的曹官都能按著一票軍官欺負。當然若是禁軍的武官,待遇還是要好一些的,畢竟那是屬於正規軍,比廂軍牛逼多了。就是武官的地位再低,也只是相對來說,不是誰逮誰欺負的……

當然王言等州中高階官員的聚會,自然是沒有什麼武官,更加的沒有其他的中下級官員。最低的,也是錢塘縣的主簿、縣尉。也就是早上在范仲淹的那些人,再加上錢塘縣的班子成員。

除了范仲淹這個知州沒興趣,其他錢塘縣內有牌面的官員都到了場,哪怕是錢塘知縣,這個實際地位還要高過王言這個都州中通判的官員,也來參加了當晚的聚會活動,為王通判接風洗塵。

至於范仲淹不來,也沒人敢有意見,多一句廢話都不敢說,大佬就是大佬。哪怕虎落平陽,也沒人會想不開,自找不痛快。

宴飲活動進行的很順暢,至於州內的一些事宜,以及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大家也不過簡單的提及了兩嘴。主要還是圍繞著王言來說話的,聊著風花雪月,吹捧著王言多牛逼。

並沒有直接的為難,因為還沒到辦事兒的時候。大家只是想要先把王言這個十九歲的狀元公上官給高高的捧起來,以後不管是讓他背鍋,還是糊弄工作,都比較好拿捏。

這幫老油條的用心,那是相當險惡。

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人會心甘情願的,對一個初來乍到的上官服軟,服從命令聽指揮。何況都有著自己的立場,自己的利益,乃至於代表的利益團體。哪怕是范仲淹在這裡,說話也不一定就是全部好使。大家都只會是恭敬的接受范仲淹的指示,但是到了執行的時候,就成了另一副樣子。

自古以來,中央與地方,地方與地方,以及地方的內部,就都不是擰成了一股繩的鐵板一塊。這才有了所謂‘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的說法,因為要透過不斷的鬥爭,互相的讓步,最終達成一個勉強還算可以,比較能接受的結果。…。。

說到底,也還是人的立場問題。

王言當然不會被他們忽悠瘸了,不過卻也沒有太多的表示,反正不管說什麼他都跟著聊,還能聊的很好。他不僅不為吹捧迷眼,還要去吹捧別人,誰還能比他能忽悠是咋的。

儘管沒有說什麼其他的要事,但這飯也不是單純的聊閒,說到底一樣還是互相試探。一頓酒的時間,王言便已經大致的把握到了這些當官的都是什麼選手,以及互相之間的關係如何,這是所謂的政治生態的一部分,是合縱連橫的基礎。

當然王言也不是太需要就是了,他只是單純的穩一穩局面,不希望被人集火針對。

“官人今日如何啊?聽爹爹說,初入官場是要給人為難的。”

見到一身酒氣的王言回了屋,華蘭學著親媽對親爹的樣子,體貼的給王言脫去外衫,又是眼看著王言乾脆的脫了裡衣,只穿著他自己弄出來的大褲衩,還是露著健壯的肌肉。

不過現在華蘭已經是見怪不怪了,再也沒了臉頰的羞紅。

王言笑道:“還好吧,想要捧殺我呢。不過這些都是小問題,主要還是範公認為我有些急躁,想要磨一磨,沒給我分配職司,看了一天的賬本。”

“欲速則不達,官人年歲尚輕,安心任事便是,總能出頭的。不對,是已經出頭了,只要謹慎些,不出什麼差錯,總有掌權的時候。”

“娘子看為夫心急了?”王言莞爾一笑,就著家中小丫頭端上來的熱水泡了腳,問道,“今日去哪裡遊玩了?”

“同范家嫂嫂遊了西湖,上了茶山。又去看了看香品店,還有其他的營生的鋪子,再有幾日便能開張了。”

宋朝是禁止官員經商的,再者士大夫階級也看不上商事。但是眾所周知的沒用,看不上商事計程車大夫,家裡都有人經商。

哪朝哪代都禁止文武官員經商,甚至千年以後一樣的禁止,但是該乾的一樣幹,該賺的錢一樣賺。不過是假他人之名,多弄幾個手套罷了。

王言入鄉隨俗,聽說過香品店的人都知道這生意是他的,甚至現在還成了皇宮採買的後宮用品,王言還專門給皇家開了一個新系列。只賣給皇室中人,別人都沒的買。

他這都已經屬於光明正大了,也沒有人來辦他。當然如果真要辦,也沒什麼用,他一樣是有其他名義,可以逃避監管。也沒人會真的較真兒,畢竟大家都不乾淨,那是給自己找麻煩呢,都這麼糊弄著過。

“如此便好,切莫自困後宅,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護衛一定要帶著,更不要離城太遠,雖說看起來天下太平,但是危險還是不少的。這幾日我熟悉熟悉情況,到時與娘子一同出去遊玩一番。”

“那是極好的。”華蘭開心的點頭。

“家中都收拾妥當了?”…。。

“萍兒她們,還有有金嫂嫂一起,都安置妥當了。”

“明日讓人去範公府上傳話,派家廚過來學一學。”

“今日便跟范家嫂嫂說了,明日便來人。”

“如此賢妻,夫復何求。”

華蘭嘿嘿笑:“範公名滿天下,德高望重,對夫君青眼有加,可不敢忘了。”

“正是如此,用岳父大人的話來說,這可是咱們家的靠山,必要事事周全。”

“其實爹爹也很不易,以往家道中落,是爹爹勤學苦讀,這才算是頂起了門楣。所以難免事事小心謹慎,就怕行差踏錯,萬劫不復。”

華蘭還是很瞭解親爹的,事實也確實如此。現在的盛家系於盛一身,在京不算什麼,在地方卻已經是正經的大戶,可不是就不敢折騰,一心求穩,就怕一朝富貴散盡。

夫妻二人閒話著,便就相擁而眠……

翌日,王言來到官廨才點過了卯沒一會兒,便被范仲淹叫了過去。

“範公。”王言恭敬的行禮。

“坐下說話。”

“是。”

待王言坐下,伺候的小吏上了茶,范仲淹笑問道:“感覺如何?”

“還好。”

“昨日宴飲,可有收穫?”

“諸位同僚都很熱情。”

“假話。”

王言笑道:“若在範公府上,學生會說彼輩用心險惡,欲捧殺學生,且言語之中多有輕視,少有尊重,不整治一番,學生這通判是做不了的。”

這不是也都說了麼……范仲淹莞爾一笑,卻是知道王言從沒把自己當外人。

不由得問道:“可有整治之法?”

“聽聞張籤判族人在城外設賭局,買通了縣中主簿,奪了幾百畝良田,發賣了良家妻女。不過此乃閒言碎語,做不得真,還須查實。且張籤判至多不過管教不嚴之過,難動其位。目前便止如此,學生還須看過了州中賬目以後才能找出些許問題來。”

“不急著分配職司?”

“想是範公認為學生施政地方之法過於急躁,磨磨學生的性子。然則學生到底是通判,範知州總不好一直搓磨學生,到底還是要分些權柄的。”

“所言不差。範知州自是要給王通判分些權柄的。”

范仲淹哈哈笑了起來,又搖頭說道,“既明白了意思,又說透了話,倒是不好再與你為難。既如此,便先去廂軍看一看。杭州在冊廂軍三千餘,分佈諸縣。錢塘有廂軍一千,官廨便在城北,自去便是。”

“不急,先看過了賬目,找一找州官的錯漏再去不遲。”王言稍作沉吟,拱了拱手,接著說,“不瞞範公,學生已經安排了人手佔山為王。待摸清本州大戶情形,下月便要行搶劫之事。”

“老夫已知。”

“哦?範公何以知曉?”

“昨日你家中管事出門,為我家中老僕看在眼裡。”

王言實話實說,范仲淹也明言相告,老夫就知道你小子不省心,你安排的人老夫可是都盯著呢。…。。

“都是商隊護衛,通些武藝,學生琢磨了些許戰陣合擊之道,雖不比禁軍,打殺大戶家僕卻是得心應手。”

“哦?是何方法?”

范仲淹早年也是打過仗的,李元昊反叛以後的局面,可以說便是范仲淹穩住的。當然其中韓琦等人也出了很多力,不過說范仲淹的功勞大那是一點兒毛病沒有,正經也是知兵事的大臣。也拔擢了許多將領,最知名的狄青,以及名聲同樣不小的種世衡……

所以王言便跟范仲淹聊了一些他所謂的‘自己琢磨了些許’的戰陣合擊之法,還現場給范仲淹演示了一下。范仲淹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考較了王言對他以前領導的一些戰鬥的看法,又討論起了對於西夏以及遼國的戰事,來了一場紙上談兵的推演。

“子言果真天才啊……”

“範公高看學生了,不過紙上談兵而已。”

“子言以為那趙括果真無能?”

范仲淹搖了搖頭,沒再繼續說什麼兵事。他又何嘗不是在紙上談兵呢。要是能爆揍西夏、遼,又哪裡要年年交歲幣買和平,早殺過去幹死他們了。說起這些事,范仲淹一把年紀,早知了天命,也是忍不住的悲憤。

他將一些公文推了過來,“州事要知州、通判具名其上,這些老夫已經簽好了,你拿回去看看,簽了字讓人遞下去便是。”

說完,便又是喝起了茶水。

王言拿起了一疊公文,拱了拱手:“學生告退。”

這都是可以直接署名的公文,范仲淹畢竟已經都過了一遍,就算想要考較王言的敏感性,范仲淹也不會拿這種事兒正經事來找麻煩。畢竟只要公文上署了兩人的名,那就要擔責任了。擔責倒是不怕,可這卻是要在州內實行的政策,以及交給京城的報告。

會這麼做的,只有王言的下級官員。他們會弄出一些不起眼,但是又很重要的事,以此來糊弄王言,達成他們的一些目的。公文寫作,正經是一項專業的技能。不論是現在,還是一千年以後,裡面的講究有很多。尤其工作留痕,環節可查,影響很多。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隨意的翻看了一遍以後,王言便乾脆的寫上了名,交給手下的小吏送出去,便又是去到了賬房報到。

對於查賬,他還是很積極的。州官、縣官的命運在這裡,他的權力,也是來自這裡。

鬥爭,聽起來是很高階的詞彙。但是實際的鬥爭,其實就是給人使壞,讓對手犯錯,抓對手把柄,到時不論是拉攏還是打壓,都掌握了主動權,將一些事情推向自己有利的方向,那便是勝利。

王言查賬,就是在找別人的錯漏,就是要給別人使壞。別人對他的捧殺,以及之後的各種不配合,也是使壞。

鬥爭鬥爭,既要鬥,還要爭,可沒那麼和氣。…。。

就如此,王言的生活短暫固定了下來。

每日來衙門點卯,而後同范仲淹小小的閒談幾句,便拿著公文離去,看一番以後再署名。接著便一頭扎進賬房,午飯都是家裡人給送過來的。如此直到了下衙,或是參與哪個高階官員的邀請,或是同範純仁聊一聊他的施政地方之道。

他不找麻煩,對誰都笑,老老實實的在其他人以為沒有絲毫問題的賬房中悶著,早來早去,也很給面子,有人邀請基本都會捧場。

而對於其他的中下級官吏,王言的態度也很和善,他見到了人總是能一口叫出別人的名字,並隨意的閒聊幾句,也算是混開了人面。反正底層的小吏都很喜歡新來的通判,以前可沒這麼和善的通判,還記得他們的名字,願意站著跟他們多說幾句話。

只有跟隨王言的兩個小吏心有慼慼,都是不知死活的,竟然還開始背後說起了王言的好話……

倒也不是王言不好,反而王言對他們兩個僅有的直接管理的手下,還是很好的。甚至有時候中午吃飯,還給他們也帶一份。平日裡,也是讓人如沐春風。

但是隻有他們倆經受過王言的拷問,知道王言不好起來是個什麼樣子,真是笑著殺人吶。他們倆已經觀察了半個月,竟然沒辦法從王言的臉上讀到任何的資訊。他們自問是慣會看人臉色的,這可太嚇人了。

當然王言是不知道兩個手下的想法,肯定是沒有那麼誇張的。除了笑沒有多餘的表情,那多滲人吶。他還是會有其他表情的,只不過那都是他想展示出來的罷了,表情管理不是刻意練出來的,而是源於他八風不動的心態,畢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他動搖。

又不能總板著一張臉,那會讓人很不舒服,所以也便只能微笑了……

如此過了半個月,這天晚上範純仁帶著媳婦來王言家中吃飯小聚。

他笑吟吟的問道:“聽聞子言兄查了半月的賬,可有所獲?”

“自是有的。”

王言知道範純仁看笑話的心態,畢竟見到牛逼的人吃癟遇冷,總難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尤其大家還是朋友,尤其自己還樣樣不如。也沒有壞心,就是純粹的想笑話一下,也寬慰寬慰自己。

“哦?”

範純仁詫異的挑眉,“說來聽聽?”

“此乃州事,你雖有官身,卻無差遣,更非本州官吏,不可窺探。”

有那麼一刻,涵養相當高的範純仁是想打人的。

見他一臉怨念,王言哈哈笑:“是查到了一些賬目不對,其中定有貪汙。不過具體何人所貪,還要仔細鑑察,不能妄動。”

“數目幾何?”

“目前有十二萬貫,乃是三年以來的差漏。”

“竟如此多?”

“不過樊樓快活幾月的之資。”

“杭州如何與京城相較。”

王言只是在表示差距而已,他轉而說道:“下月我要請範公一同查一查常平倉,想來該是有些熱鬧的。”

“家父就任之初,便已查過了。”

“焉知是否提前拆借糧食填了倉?或是隻有一些表面功夫?”

範純仁沉默了,因為確實有這個可能。他父親雖然厲害,但也不是神仙,人心難測,實在太過複雜。

“不必憂慮,範公如今精神很好,身體好了許多,些許碩鼠而已,不成氣候。”

“子言兄是胸有成竹啊,可是賬目之中有差?”

“每歲秋收,常平倉需得換了陳米,補進新米。這其中的門道就頗多啊……”

如此交流了一些常品倉運作的問題,又學到了一些新知識的範純仁說起了閒事:“不知子言是否有暇?”

“兄長何事?”

“我於城中書院教習,士子皆慕王子言大名,知我與你交厚,便央著我來相請。若有空閒,可以來書院與士子們講道一番。”

“士子捧王言,王言自不可失眾望。且我道尚寡,有同道擁護,此乃莫大幸事。兄長且安排下去,小弟隨時前去。”

“那便定在七日之後如何?”

“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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