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點二十六分,政府招待所。

姜副市長等人吃完早飯,收拾好了行李,正在大堂等教育局副局長辦理退房手續。

該見能見的昨天見過了,該談的昨天也談過,但沒實質性的結果,再談也談不出什麼,打算按計劃打道回府。

儘管早有這個心理準備,昨天休息時甚至暗暗哄自己就當來旅遊,可就這麼回去,姜副市長心裡依然有些不是滋味兒。

她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總檯背景牆上的鐘,扶著行李箱的拉桿不動聲色說:“丁政委,你不是說能解決麼.”

“肯定能解決.”

“這麼說沒我的事了?”

“怎麼可能.”

丁政委也看了看總檯背景牆上的電子鐘,隨即朝大廳外看去。

姜副市長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好奇地問:“你在等誰?”

“等昨天那位王市長.”

“他會來嗎?”

“一定會來的.”

“可我們馬上走,打發我們走的車派到門口了.”

“姜市長,就算到了茂明火車站,他們也會把你追回來.”

“真的假的?”

“看看,來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外面,姜副市長嘴角邊勾起一絲笑意。

正如老丁同志所說,一輛小號車牌的黑色轎車開到了門廳前。

昨天開座談會時見過的政府辦秘書推開鑽出副駕駛,朝眾人點點頭,隨即很嫻熟地拉開後門。

王副市長鑽出轎車,看臉色似乎不太高興,一見著眾人就不快地問:“姜市長,你們這是做什麼,有問題解決問題,有什麼事我們可以談.”

“王市長,我不太明白,你能不能說清楚點.”

“動不動就立案,還跑我們這兒來抓人,姜市長,我們把你們當朋友,當貴客,你們怎麼能這麼幹!”

“立什麼案,抓什麼人?”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看樣子這個女副市長可能真不知道,王副市長轉身看向丁政委:“你應該知道吧,你們公安局的副局長也來了,這會兒正在我們髙州公安局.”

老丁連忙道:“王市長,具體情況我真不清楚,要不讓我打電話問問.”

“趕緊打,趕緊問.”

“到底怎麼了?”

“姜市長,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走,樓上有會議室,我們上樓說.”

“好,王市長請.”

……如果說政府招待所二樓會議室是主會場,那麼,公安局二樓的小會議室就是分會場。

戴局匆匆趕回來了,黃文華跟所里民警交代清楚一定要看住人,也火急火燎趕到了局裡。

李局顧不上跟他們寒暄,正忙著接老政委的電話。

緊接著,又忙著向姜副市長彙報情況。

跟丁政委通話用的是陵海本地話,戴局、鄭主任和黃文華一句也聽不懂。

姜副市長不是陵海人,聽不懂陵海話,李局只能舉著手機用普通話彙報,戴局、鄭主任和黃文華聽得清清楚楚、暗暗心驚。

“姜市長,情況發生了變化,現在不再是我們陵海公安局和長航分局的事,受騙上當的人那麼多,不光有我們轄區和長航分局轄區的,也有漴明公安局轄區和濱江公安局水上分局轄區的,對對對,現在是四家聯合偵辦!”

李局抬頭看了看戴局,接著道:“第一個人犯是在鹽海抓的,我們的幹警去抓捕時他正在鹽海招搖撞騙,當時我們的幹警又請鹽海同行協助過,人家那邊也有不少人上當,對這個案子很關注,早上剛給我打過電話,打聽偵辦進展。

漴明公安局的同行和水上分局的同行正在過來的路上,下午四點左右應該能到。

他們是跟我們一起出發的,主要是深正和廣洲那邊需要取證,對對對,我們幾家有分工,是,好的,保證及時彙報.”

林春生那個老傢伙完了!兩個省市的三個公安局和交通系統的長航公安組建聯合專案組查他,並且已經把他抓走了,就算不死也要脫層皮。

而這一切竟是因為他不願意給三個學生退還學雜費,這算什麼事啊。

戴局、鄭主任和黃文華看韓渝的眼神都變了,不約而同地想這個年輕的副支隊長究竟什麼背景。

“戴局,不好意思,我們姜市長不瞭解情況……”“沒關係,喝茶.”

“謝謝.”

“李局,你要向你們市領導彙報,我們呢,也要聽我們市領導指示,你說這事鬧的……”剛才讓鹹魚跟姓鄭的辦公室主任對話。

現在人家的一把手來了,李局不能再偷懶,放下茶杯直言不諱地說:“戴局,我們都是同行,用不著繞圈子。

首先,這個案子的定性肯定不會錯。

其次,三個剛落網的人犯我們必須帶走。

再就是追贓和後續的補充偵查一樣要進行,到時候可能需要你們協助.”

牽一髮而動全身,戴局可不敢輕易表態,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手邊的“大哥大”響了。

正在主會場的王副市長,得知現在已經不再是陵海一家的事,非要跟辦案的負責人通話。

戴局乾脆來了個順水推舟,把“大哥大”遞給了李局。

“李局長,我不管你們是幾家聯合的,我只知道你們對案件的定性有問題,事實上都算不上案件!”

“王市長,算不算詐騙不是你我說了算,而是法制預審說了算.”

“什麼法制預審,我承認華遠在招生教學中確實存在一些問題,但都是發展中的問題。

民辦教育就是社會教育,需要全社會支援乃至參與,這是國家提倡鼓勵的,你懂不懂國家關於教育的大政方針?”

“他們不是在辦學,他從一開始就想著怎麼從學生身上賺錢,我們是有確鑿證據的,並且幾個主犯也對此供認不諱。

他們就是在詐騙,毫無爭議的詐騙!”

“我知道你腦子裡有無數理由支撐這個想法,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在髙州,在我們東廣,這不是詐騙.”

“那是什麼?”

“辦學賺錢怎麼就成詐騙了,檔案上寫得清清楚楚,民辦教育可以獲得合理回報。

沒回報的事誰願意去做,如果沒激勵又怎麼推動民辦教育發展。

再說人家賺點錢怎麼了,我們不能眼紅,要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

王副市長氣得臉色鐵青,緊攥著手機強調:“教育改革也是改革,改革就是摸石頭過河。

南巡講話精神你有沒有學過,小平同志說不要怕犯錯誤,我們首先考慮的是要敢闖,而不是首先考慮犯不犯錯誤。

發現問題不可怕,趕快糾正就是了。

我昨天跟你們姜市長開過座談會,在會上我明確表過態,要對學生負責,要整改。

什麼叫整改,整改就是解決問題,解決這些發展中存在的問題.”

你跟他講法律,他跟你講政治。

李局一時間竟無言以對,下意識看向韓渝。

“你剛才說在你們那兒是詐騙,我說在我們這兒不是,這不是搞地方保護主義,而是小平同志要求我們東廣要在改革開放中起龍頭作用,我們不搞爭論,我們要大膽地試,大膽地闖!”

“我還可以明確告訴你,發展職教產業,給深正等地培養輸送技術工人,不但是我們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也得到了省裡的支援。

你們倒好,亂扣帽子,動不動就是詐騙。

如果個個都像你們這樣,要不要改革了,要不要改革開放?”

有沒有搞錯,他居然把查處一起詐騙案上升到了破壞改革開放的高度。

李局有點懵,不知道怎麼往下接。

韓渝摸摸嘴角,像是什麼都沒聽見。

王副市長見對方沒有回應,趁熱打鐵地說:“華遠在發展中暴露出的一些問題,在你們看來或許違法違規,但也要考慮到一個法律滯後的問題。

別的不說,我們就說投機倒把,刑法上到現在還寫著呢,可真要依照法條來,市面上那些做買賣、做小生意的都該抓,開貿易公司的都該殺,倒買倒賣麼。

所以說我們不但要講法律,更要講政治.”

鄭主任聽得清清楚楚,暗暗感慨市領導就是有水平。

戴局端著茶杯若有所思。

黃文華緊盯著韓渝,不認為江南同行會被王副市長几句話給唬住。

李局意識到不能再不開口,硬著頭皮道:“王市長,我是公安幹警,我的職責就是打擊違法犯罪,並且這個案子不只是我們陵海公安局一家的事,所以人我們肯定是要帶回去的.”

“這麼說你們認定華遠違法犯罪?”

“不是認定,而是他們確實存在違法犯罪行為.”

“既然這樣,這個案由我們髙州公安局查!”

“我們已經立案偵查了.”

“立案了可以移交,為偵辦這個案子你們花了多少經費,我讓我們髙州公安局給你們報銷.”

人是不能讓他們帶走的,華遠的錢更不能讓他們抄走,不然全市的職業學校都會人心惶惶,職教產業以後怎麼發展。

王副市長想到上級的交代,接著道:“其實我也懂法,你們公安是怎麼辦案的我知道,華遠開在我們髙州,華遠不管有什麼問題,都應該由我們髙州公安局立案偵查!”

李局深吸口氣,不卑不亢地說:“對不起,案件偵辦到這個程度,我們不可能移交,不然對上對下都沒法兒交代.”

王副市長冷哼了一聲,聲色俱厲地說:“林春生既是華遠的校長,也是我髙州停薪留職的幹部,你們招呼不打一聲,就把林春生抓走了。

今天一早,你們的人又跑到學校去抓人,擾亂教學秩序,給我們髙州帶來極為惡劣的影響,你們是不是也應該給我們髙州市委市政府一個交代!”

你們縱容甚至鼓勵支援他們詐騙,居然好意思讓我們給你交代?李局氣得牙癢癢,可在人家的地盤上又硬氣不起來。

韓渝實在聽不下去了,伸手接過手機:“王市長好,我是長航公安局濱江分局的韓渝,我代表我們分局負責參與偵辦華遠詐騙案.”

“韓渝是吧,我剛才說的你有沒有聽到?”

“聽到了.”

韓渝可不會給他說教的機會,輕描淡寫地說:“王市長,有三個情況,我們暫時沒來得及通報.”

王副市長下意識問:“什麼情況.”

“第一個情況是我們那邊上當受騙的人員遠不止早上通報的那些,之所以沒通報是考慮到不想節外生枝,因為那些人不是被華遠騙的,而是被髙州的另外幾所職業培訓機構騙的.”

什麼意思,你想擴大打擊範圍?王副市長正想著怎麼應對,韓渝接著道:“第二個情況是林春生等主犯落網之後,為爭取寬大處理,舉報了一百五十多條相關職業培訓機構涉嫌詐騙的線索.”

姓林的瘋了,這不是授人以柄麼。

王副市長愣住了,戴局、鄭主任和黃文華聽得目瞪口呆。

韓渝笑了笑,補充道:“第三個情況比較敏感,林春生在舉報違法犯罪線索的同時,也舉報了極少數的髙州幹部可能涉嫌違紀的問題,這些主要集中在辦學方面。

我們正準備按規定向我們的上級彙報,由我們的上級把相關線索移交給東廣省的相關部門.”

果然有底牌。

現在情況很明瞭,你要是非讓人家移交,人家就擴大偵查範圍,從查一家變成查幾十家。

你要是不配合不支援他們“追贓”,他們就能以此為突破口幫你查出一起窩案。

“韓渝同志,你有沒有想過,你把林鶴祥他們抓走,華遠的那麼多在校生怎麼辦?”

“王市長,我只是一個公安幹警,善後之類的工作不是我應該考慮的.”

“這麼說你們非要抓,非要查?”

“必須抓,必須查!”

“這麼大事,我需要向市委彙報.”

“王市長,該抓的人員我們都已經抓獲了,我們不急.”

韓渝結束通話電話,把“大哥大”交還給李局,正準備喝水,黃文華冷不丁來了句:“韓支,你這是逼著我們市領導棄卒保車.”

“我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

韓渝笑了笑,端起杯子看向戴局。

戴局不只是公安局長,也是市黨組成員,遇到這樣的事自然要為市裡考慮,覺得棄卒保車確實是眼前最好的解決辦法。

畢竟姓林的太不上道,不值得市裡保。

可現在的問題是市裡不一定會同意,能想象到在市裡的主要領導看來外地公安跑過來抓人已經很過分了,要挾市裡更過分。

想到這些,他心裡別提多憋屈,因為接下來他這個公安局長會被夾在中間兩頭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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