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深處,浪潮滔天。

漆黑海水如墨,暴雨灑落在倒伏的海面,竟連漣漪都無法蕩起。

整片海域顫動,傾倒,翻滾,彷彿要將此刻的黑天黑潮一併碾碎雜糅在一起,連著那擊打出的花白浪花成為一灘死寂的黑白。

海面,一條森白的巨爪伸了出來,向著天空。

但下一刻,巨爪被斬斷,斷口處的幽綠鬼火燃燒,而後被暴雨澆滅。

海面下能聽到震耳欲聾的咆哮聲,整片海域的上方全是密密麻麻的氣泡,往上升騰。

這是片深淵。

連居於這片深淵中的生靈們都難以知曉其底的地方。

無窮無盡的森白骸骨沿著深淵石壁往上攀爬,空洞眼眶中的幽綠鬼火燃燒,望過去,就像一片夢幻的綠色的星空。

但知曉其夢幻的真相,只會令人不寒而慄。

連線蒼茫海,自蒼茫海之底甦醒的骸骨。

浸泡海水之中,被蒼茫海塵封千萬年的怨恨,怒火在潑灑人間!但至今為止,沒有任何一具森白屍骸從深淵中升起,只有咆哮聲響徹在這片海域。

而這片深淵被海洋中的生靈們成為……龍淵,深海之中不可侵犯的神聖之地,是帝王們的寢宮,亦是當初決勝出帝王的戰場!而此刻,龍淵是帝王們的墳墓!從龍淵之底的驚變開始,不斷有血水從深淵中湧出,不斷有巨大的影子在海面下蜿蜒。

而屍骸是不會流血的,流血的只能是庇佑龍淵的帝王們。

往深邃的下方看去,視線越過沸騰的血,越過造就深海地震的碰撞,一道一道巨影的模樣越發清晰。

巨獸與屍骸廝殺,擰斷白骨,掐滅鬼火,讓一具具企圖爬上人間的死者真正的死去。

再往下,往下,氣泡鼓動,極深邃的地方,完全無光之地。

在世人的記載中,這片深邃既不屬於人間,也不屬於地獄。

這裡……端坐著統御七海的大君!整片洋流都因他的怒火而傾覆,磅礴大雨因他而降臨,將龍淵與人世阻隔。

他掠過,以海水為爪,碾碎屍骸。

一頭巨鯨。

背部如蒼藍之海,腹部如舒白之雲,眼瞳是大海般的澄澈巍然,與他對視,大海的厚重感撲面而來。

但此刻,他的氣息是暴虐!海洋既是生命的溫床,亦可是毀滅一切的災厄源頭!海水撫平萬物的傷痕,也可將一切活物拽進深淵碾碎成肉泥!可如此強大的他受傷了。

伴隨他的遊動,大量鮮血湧出,像一朵朵綻放在極淵的鮮紅花蕊,冰冷的海水因其血液中的溫度而沸騰,鼓出氣泡。

他在變得衰落。

但下方,屍骸們的攀升變得更加迅速。

一頭巨大的蛇形屍骸圍繞著他,這具屍骨並非完全的慘白色,骨骼的表面有金色的光芒流淌,細密的古老文字閃爍。

這具屍骨身前是一位尊貴的祖。

盤旋圍繞著巨鯨的蛇形屍骨已經沒了下半身,整個身軀被攔腰截斷,金色光芒在海水的沖刷下暗淡。

隨後,巨鯨猛地躍出,將蛇形屍骸的頭顱給拍碎了,幽幽鬼火亦被掐滅,散落的白骨慢慢墜入黑暗。

巨鯨沒有停下,他跟著蛇骨一起墜落,於他的身畔,不斷地有龐然大物爬上來,而他能感受到身體內的血在漸漸流逝。

力量也是。

黑暗中傳來咆哮。

屍骸們具備某種詭異至極的“智慧”。

早已死去的屍骨們竟然懂得圍殺,狩獵,懂得如何毀滅鬥志。

它們盯上墜落而下的巨鯨,一對對鬼火照亮深淵殘壁。

不斷的有屍骸爬上來,越過巨鯨,向他的身後,向那有著微光的海面爬去。

結束了。

龍淵陷落。

洋流滾動著,隱隱間有歌聲在被吟唱。

這沉吟讓海水轟鳴,翻騰,這裡的海水幾乎全部翻騰過來。

淺層,靠近海面的地方,龍淵帝王們聽到了歌聲。

他們隨著捲起的洋流一起升空,龐然巨影籠罩天穹。

暴雨磅礴,打在他們的鱗片上,冰冷如此刻內心。

他們是帝王,此刻,看著自己的國土墜落,淪為白骨的肆虐之地。

極淵,巨鯨緩緩合上眼,洋流中的歌聲是他最後的頌唱。

僅存的血與力量在離開。

那些窺視他的白色影子們逼近了。

“走吧.”

他說。

鯨歌是七海大君的偉力,翻轉洋流,他要將這這座龍淵埋葬。

那已經將爪伸向海面的東西們會被這種力量碾碎,深處窺視的陰影們亦會被席捲進波濤裡。

但正如海洋是毀滅與生機並存一般。

鯨歌裡除卻埋葬萬物的力量外,也是將這裡所有活物帶上海浪離開的唯一生路。

他在下墜。

帶著窺視他的那些影子一起。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死寂的黑暗,突然有人問道。

巨鯨愣住了,那雙蔚藍的眼睛重新睜開。

一個孩子。

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個孩子懸空而坐,轉過頭打量他。

看向巨鯨的眼眶裡同樣跳動著幽綠的火。

…………十萬大山,黎部。

半刻鐘鳴,眾人匯聚於此,聆聽災厄的來臨。

血雨滴下,一滴,兩滴,像天在哭泣。

這日,有人可以看見十萬大山外,風雪向著西邊,赤影向著北方,轉瞬即逝。

黃金君王重新坐在了那座被從中削開的山上,背靠光滑如鏡的半山,只是現在這座山的斷口上一道道符文在攀升,被點亮。

螻閉目。

三條手臂久違的沒有拾起任何兵戈,結成法印,宛若佛陀的蓮花寶座。

而在他盤坐的兩膝上,一杆血色長戈平放。

他在等待。

十萬大山同樣靠著近海,不然在當初,他消失蛻變的那段時間也不會有海中妖魔跟著鱷主象母如此輕易地抵達十萬大山。

風中帶來了恐懼的氣息。

那些東西要來了。

而十萬大山……是中土之地的西南壁障。

冰鳳歸去,南燭也被他贈與了幾枚黃金石碑,在他之前去往太行時便留下了印記,憑藉黃金石碑可以在短時間內抵達太行山。

若是在曾經,他難以做到,但現在不同。

墮入黑暗後三法加身,那時的他便能夠做到這點了。

冰鳳所在的喜馬拉雅山脈,他們常常稱呼的雪域高原,那裡錯綜複雜,比十萬大山交接的外界國土更加廣袤,甚至與另一個古老國家接壤。

說來有趣,在蒼茫海的災難下,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南燭的太行山。

南燭真的會回到太行山麼?螻想著。

在古界招惹了天類,又在迴歸九州之後遭遇了鬼類,太不安生了。

他自己不過庇佑一方十萬大山,庇佑一方古老山脈罷了,但南燭不同,他想做的太多,走的路最艱險。

就如此刻,南燭與鬼類,鬼類說她能解決這件事,可誰又知道中途會遭遇些什麼?世間萬般都以解鈴事最難說道,鬼類執掌死者權柄都無法說這蒼茫海之行並無兇險。

一個沉澱著過去九州之戰死去的生靈的蒼茫海,承載了千萬年的怨恨與不甘之地,僅憑一個新生的鬼類是否做得到都存疑。

畢竟古界新生的天類也無法奈何居於他世界的南燭。

如果能成就真一……螻突然想到。

但很快,這個念頭被清掃出去。

不切實際。

身處皇道極境,過去曾道儒佛三法加身,他連那一絲契機都沒有看到,談何真一。

螻緩緩呼吸,氣息在漸漸居於平和。

“空我,無我,萬般皆在我……”空寂無人的深山,有聲音緩緩說道。

…………太行深處,湖心島。

楚杏兒在指點江山,對著那些對她恭敬的幾頭大妖,她鼻子都快杵到天上去了。

“我平日裡不喊你們,你們都知道.”

她開口,頗有一種酒桌上領導請客的味道。

下方的妖王們連連點頭表示贊同。

楚杏兒來回踱步,身旁的白狐躬身,手中捧著幾樣東西。

“大夥們都知道,這南燭,著實不靠譜,守護太行的大事業還是得我們這些好妖來做!今日召集大家聚集在此,便是告訴大家怎樣才能守好這片大山,這片大好青山!”

下方的妖王們繼續點頭,可點頭點到一半發現竟然是在詆譭南燭,當時便收斂僵住。

正當下方的妖王想著怎麼才能不耽擱銀杏小佛的面子,又不需要跟著詆譭山神之時,幾股相當可怕的氣息從群山深處瀰漫過來,霎時天地變色,陣陣妖雲籠罩冬日,原本和煦的山風變得刺骨森寒。

湖心島的霧散去了。

圍攏這片湖海的四周山巒上多了幾頭龐然大物。

陰影投下,籠罩四野。

下方的妖王們感受到氣息大驚失色,楚杏兒也抬起頭,杏仁眼微微眯起。

這是妖皇。

太行妖皇。

一頭青牛,一頭金豹,一頭……白鹿。

他們投下視線,交匯在湖心島,同時落在楚杏兒身上。

如今的太行三大妖皇,戰力極端,為世人所畏懼。

這個時代,一載時光便會帶來諸多意想不到的變故,也會讓世人遺忘很多事情,現在的太行山周圍的人們都知道這三大妖皇的大名,都沒有知道赤蛟南燭了。

畢竟南燭就算在太行山,也和不在沒什麼區別。

能讓世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可不是曾經做了多少大事,而是做的事讓人們能痛恨多久。

赤蛟踏碎青鎖山,崩碎青鎖界,讓金雨落下,太行宮起,一想,都是過去了許久的事了,對楚杏兒來說可能不算什麼時間,但山外的世人早已忘卻。

這些事,這太行古山脈,這方天地就是屬於誰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

只是看他們能不能從裡面撈到好處了。

佛說,人貪,人還傻,念著你壞的,從不念著你好的。

要是你先惡他,再善他,那裡就是大善大德,要是先善他,再惡他,便是千百年的大惡,咒你下地獄。

赤蛟對世人大抵相當於不善不惡,那便是透明的,記不住的,等於沒這號妖怪。

楚杏兒打量那端居三個方向的妖皇巨影,至於這三,便是惡裡偶爾施捨些善。

眾人還得念著他們的好。

她有些頭疼。

當時跟隨南燭幾次征戰的生靈們要麼死了,要麼沒有成就極宮,還有的……被這幾頭殺了。

第一次人類大舉入侵太行山死了太多厲害的苗子,第二次古修士入侵,死的更絕,如果不是她楚杏兒阿彌陀佛,青焰都得交待在這裡。

自天地復甦以來,南燭停留的時間過於短暫,很多新生崛起的生靈對這位山神可沒什麼感情。

對他們來說,不過爭渡爾。

這三頭妖皇就是如此。

將整座太行山分成了三大部分,頻繁走出太行,一路戰火蔓延。

緣由呢?很簡單,為求己身的強大,為求往後的修行。

機緣可不是等來的,機緣得自己去拿,去他人手裡拿。

三頭妖皇的威嚴籠罩此地,他們在施壓。

楚杏兒搖頭,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其實並不在意。

她只是看家而已,看著這湖心島,老樟樹。

三大妖皇割據太行是生靈間的博弈,與她沒有關係。

不過這幾個妖皇一直想從楚杏兒手中討要湖心島,在這件事上他們竟然在競爭,似乎在他們看來,誰得到這片湖心島,便是名正言順的太行之君,就像人類封建裡的坐龍椅一樣。

“幾位施主,所為何來?”

她說。

其中那頭青牛冷冷開口:“天地將變,你召集幾頭妖王,也不知會我等,小施主,這不好吧?”

“知會你們作甚?”

楚杏兒納悶。

“他們會守護這片山脈,你們會麼?你們在哪裡都是一樣的,又不是非太行不可,等到這片山脈淪陷,你們便會去尋找新的大山大河.”

空氣變得冰冷了。

湖海的表面竟在此刻泛起冰晶。

是那白鹿。

她昂起頭,睥睨楚杏兒:“我的父親為了那頭蛟龍斷送自己的性命,我取他湖島又有何不可?這麼長的日子,也不見得這所謂的太行之君出現幾日。

真若說守護這片山脈,我等所為,怕不是比這所謂山神更合時宜.”

“世人如今只知我等,不知所謂赤蛟。

難道不是麼?你又有什麼底氣說我等不會守護這片山脈?”

楚杏兒卻突然發笑。

“施主,佛說,騙騙周圍的兄弟就好了,別騙自己,我們信了,你自己都不信.”

湖心島,遮天蔽日的老樟樹突然晃動了一下,落下幾片枯黃的葉子。

楚杏兒一愣,止住了到嘴邊的“佛說”。

回頭,她看見有個人影出現在老樹旁,輕輕撫摸著老樟樹的粗糙樹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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