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部,人們忙碌著。

飯香四溢。

這座古老山脈失去外界的打擾,和諧而安寧。

惡神消亡,古修士退卻,大山深處的村落間重新有了聯絡。

李熄安坐在角落裡,望著來來往往的人們。

他穿著黎部服飾,除了螻與見過面的大巫之外沒人知曉這陌生的少年是前幾夜的赤色蛟龍。

有人走過時注意到,大概也會認為是外村來的客人。

偶爾會來個大巫和他聊聊天,雖然他們的王說不用管這位,可他們哪敢真的吧這位晾在角落裡。

就是話一般講不到幾句,今天是很重要的節日,大巫們身上瑣事繁多,抽空出來都是心裡掛念這位幫助了他們的強大生靈。

其實赤蛟不用人陪,他光是看著黎部人的煙火氣,心裡便滿足了。

大山深處的生活方式大體是相同的。

他曾經注視的村子,五十年來一直如是。

哪怕是現世文明入侵太行,那些老人們也是滿不情願地遷走,等到事情結束又拖家帶口地跑回來。

用他們的話來說,只有這麼圈兒地方啊,我才待得住,別的哪都不行,不行。

邊說邊搖頭。

在黎部人們的身上,他彷彿又回到了過去的村子,一切都如此安定祥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最多天黑了看哪家熊娃子貪玩,父親拎起竹竿找人。

瓜娃子的哭喊聲與大山裡的蟲鳴聲鳥叫聲遙遙呼應。

人類是敵人麼?李熄安從來不這樣認為。

敵人就是敵人,是立場,與種族無關。

而不是因為這是人類,所以是他的敵人。

螻是黎部的君王,也是十萬大山的君王。

他很早很早之前就是這樣思考的,他庇護黎部,不單單是庇護黎部人民,他庇護的是黎部人們身上承載的文明與歷史。

萬族崛起之前,不正是黎部承載了這片山脈的古老麼?少年單手撐起腦袋,額頭上垂下的幾件白銀裝飾跟著他的節奏晃來晃去,稱的上有趣。

他感受到了注視,抬頭一看,是螻。

還是那副模樣,人形吊兒郎當。

普通黎部民眾只見過那披覆黃金揹負六條手臂的君王,沒有見過螻的人形。

這貨走過來往的人群,古銅色肌膚,高大修長,比周圍的人都高個腦袋,簡直格格不入。

李熄安覺得自己和他比,都要稱的上土生土長的黎部人。

螻望向李熄安的視線古怪,隱藏的很好,但赤蛟的雙瞳捕捉力太可怕。

當即叫住轉身準備離開的螻。

“怎麼?看你臉色不好,昨天打虛了?”

螻回頭,語氣惡狠狠的。

“嘿!蛟龍,以前咋沒發現你不是赤蛟,是毒蛟啊!”

“得了吧.”

李熄安擺手,“你有事瞞著我.”

“沒有.”

螻語氣堅定,目光從容,絲毫不見破綻。

“不說的話,今晚喝酒不給你留臉了,在封閉轉靈的前提下,你認為你喝的過蛟龍?屆時,黎部眾人可以一睹他們王的真容,什麼智慧沉靜都是狗屁.”

李熄安比他更從容。

螻不屑嗤笑,比李熄安本體的赤銅骨面還有嘲諷力。

“拉倒吧.”

尋常酒液對他們這種層次的生靈毫無用處,好在隨著十萬大山復甦,巫蠱術中記載的能釀造仙人醉的幾味藥草出現在了深山裡。

雖然幾株藥草年限不足,不過釀成幾樽醉倒大妖王的美酒不是難事。

起初是為了禦敵。

畢竟醉倒也是昏迷,靠著釀成的幾樽美酒,說不定可以不費一兵一卒降服陽神境古修士。

現在則不需要了,便真的當成了美酒。

遠處,一名大巫招手,見到螻了面色一喜又不敢喊出聲來。

“走了走了,一會見.”

螻滿臉不計較的樣子。

好像勝券在握,面色卻又有些促狹。

李熄安目送螻離開,還是單手拖著腦袋,只是眼瞳微微眯起了。

…………三月三,和歌圩。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是古代士族的過節法子,在十萬大山,在黎部完全不同。

李熄安望著黎部忙碌的人們。

可能是大山深處封閉太久的原因,年輕人如飢似渴,擱那對歌。

歌聲清揚嘹亮,讓聽者心情舒暢,前提是不聽裡面的內容。

歌詞的由對歌的年輕人現編,諸如什麼“見你個子小小滴,想必下地沒力氣.”

“見妹打傘田邊過,黃牛捱打幾多鞭”。

再什麼“不怕耕牛不得勁,就怕好田外人去.”

有時候李熄安會想,難怪流傳下來的唱山歌得隔條河,沒那條河的阻攔,對歌的人裡面十對得有八對打起來,自家的耕牛也要和他們打起來。

如今黎部年輕人大都修行蠱術,大臂一揮,腦袋一熱,有河也攔不住了。

“宋大伯,我們來了!”

黎部村頭,洪亮的聲響像門炮仗。

一中年男人驅使著條十餘米的大蜈蚣,此蟲肢節身軀如黑鐵澆築,頭顱口器猙獰,懸著一紅。

它攀爬在地上,經過岩石,足刃打出錚錚火星。

這不算離奇,離奇的是蜈蚣背上坐著群人,看裝飾來自黎部外。

一群人有老有少坐蜈蚣背上,跟曾經公交車似的面色平淡,可能已經習以為常。

要知道大蜈蚣在山裡可比公交好使,跑的又快又穩不說,甚至山中大部分地形障礙在它面前都是擺設。

“好好好!來的好啊,好久不見了!”

穿著綠袍的老人迎上去,嗓門師出同門般的洪亮。

“欸,這是哪家的小子,瞅著面色.”

“這小傢伙啊,王點名讓我繞了個遠路去接他過來。

他們那沒有巫蠱師,想來黎部這根本沒有門路.”

中年男人摸頭,“我也是到了那才知道那塊地方是曾經一個臭名昭著的惡神的領地,本以為沒有活人了.”

“這樣啊……”老人喃喃,也不清楚他們的王特意找到這個孩子作什麼。

“走吧走吧!”

他拍打中年的男人的肩膀,又看了眼男孩。

交待幾句,讓他不必拘謹。

“今兒好吃的好喝的招待上,咱們不醉不歸!”

“哈哈哈,不醉不歸!”

他來了啊……李熄安收回視線,那個鎮子裡喚醒他的男孩。

當初李熄安發現男孩身上的神異,但那股神異被魚龍們吞食,用來喚醒鬼棺中沉眠的他。

螻特意將男孩接過來,總不是為了請對方吃飯吧?顯然螻還有著些赤蛟不具備看人本領,察覺了男孩的異常。

少年的思索沒有持續多久,另一邊的鼓聲就咚咚作響了。

擊鼓的不是黎部壯漢,黎部的漢子們都在“戰場”上,兩隊人馬,他們虎視眈眈地盯著對方,兩方人馬的前方有一條清晰的白線,上面安置著個紅邊花圈。

周圍早已圍攏了人群,整個“戰場”用紅色綢帶與熙攘的人群隔開。

吶喊助威聲李熄安坐的角落都能聽見。

搶花炮,有大巫先前與李熄安講述過這裡的習俗。

語氣亢奮,說這可是證明黎部漢子實力的絕佳戰場!興奮完了又表露遺憾,大體意思是若是再年輕幾歲,他一定得去場上走兩遭。

很多古老習俗哪怕在大山深處,精通知曉的人也不包含大多數年輕人。

最近的一次搶花炮,大巫回憶說還是十幾年前。

至於和平年代官方組織的場面活在老一輩眼中並不作數。

所以不怪老人如此激動興奮了。

隨著文明的進步,一些古老傳統與儀式只存在他們這些老傢伙腦袋裡,不知道哪天就要隨著他們這代人的死去被帶進墳墓。

記載的古籍經文?年輕人翻個屁嘞!而現在,他們傳承的歷史和傳統重新展露在了年輕人身上,並且能化作人們行走大山、護佑己身的力量。

等李熄安回過神來的時候,那名大巫已經走遠了。

習俗、傳統、記載的古老。

這些不一定皆是美好啊……少年輕輕地笑了。

但他知道,如今展露在他眼中的,黎部的年輕人們繼承的是稱得上美好的事物便夠了。

螻,的確是位君王。

不單單是名號。

…………風景嬌妍,男女挨肩。

歌聲飄繞彩雲間,歌亦纏綿,情亦纏綿。

五色糯米飯香甜。

李熄安正在那和個姑娘大眼瞪小眼。

這姑娘今早給他拿來這套黎部的服飾,不能完全算作陌生人。

十二花瓣連結成一個圓球形,每一片花瓣代表著一年中的某個月份,上面繡有桃花的花卉。

他默默將繡球遞回去。

拋繡球的習俗不單單在黎部,在他們那的也是有的,或者說拋繡球的意思誰都知道。

李熄安當然也知道給繡球意味著什麼,義正詞嚴地拒絕。

“您……您真不需要嗎?”

小姑娘怯生生的。

李熄安心想自己什麼魅力讓這小姑娘今早見他一面就扔繡球?可小姑娘的下一句話讓赤蛟愣住了。

“可是……可是未出嫁的姑娘們都有了,您……不能沒有吧?”

說完,小姑娘指了指和歌的年輕人們。

其中的女孩手中拿著做工精良的繡球,笑靨燦爛。

李熄安沉默,銀製頭飾輕晃。

他好像知道螻的表情是怎麼回事了,嘆息聲微不可聞。

“我收下了,你忙去吧.”

“那……那,我走啦?”

“嗯.”

少年露出個溫和的笑,見小姑娘走遠後緩緩收斂。

“其實挺好看的,不用嫌棄.”

身旁突然響起聲音,螻靠在樹幹上,憋了一上午,事情敗露後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

“沒嫌棄.”

“哦?”

“他人所贈,無心之舉罷了,總歸是番心意.”

少年漫不經心。

“再說,人家還小,不能再給人添麻煩不是?小姑娘面對素不相識的客人都誠惶誠恐的,要是給人家知道鬧出了大誤會,場面你到時候自個收拾吧.”

繡球在手中旋轉,十二朵瓣狀織物跟著轉動。

看的出做工相當精細,既然多一個給他,他留著也無妨。

漆黑眼瞳倒映指尖轉動的花蕾,像歷經了寒冬的凜冽湖光接過暖春桃樹上墜下的第一朵桃花花瓣。

少年摘下了銀製頭飾,連著衣服一併收好放到旁邊。

拿出套大棉襖。

“更何況靈氣豈是如此不便之事?”

裹上大棉襖插兜的李熄安如是說。

“算了算了.”

螻擺手,看見裹得跟個球似的李熄安頓時沒了取笑的心思。

“本以為以你的洞察力,早該發現不對勁了。

結果你就坐那坐了一上午,有人來就聊會天,沒人來就光坐著發呆。

一等到現在人家給繡球來。

我們同行時間不長,可赤蛟不會如此.”

“因為坐這的不是赤蛟.”

李熄安說。

“頂著白銀頭飾感覺怎樣?”

螻冷不丁一句。

“還行,叮噹叮噹的.”

“還真不是那頭赤蛟.”

螻笑笑。

“走吧,吾友,不是赤蛟但是我的客人,酒席備好了.”

“希望你能把我喝趴下.”

南方大部分酒宴在下午,不在晚上。

此時黎部中心那塊地方人聲鼎沸,有人搭臺子跳舞。

路上有小孩鬥蟲。

溜出來的蠱蟲被逮回去,小孩邊哭邊鬧的訓斥,蠱蟲就在那用前肢撓頭,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在訓斥誰。

等到太陽再次西斜幾分。

人們就吆喝著吃飯了。

等到太陽完全落下,燈火明亮,熱鬧便就此過去。

久違的一次歡喜,兩載來的壓抑也就隨著這場熱鬧散了場。

…………夜幕,兩道人影並肩行走在河岸。

“如今的大地寬闊到無邊,十萬大山距離太行過於遙遠。

路途上風險頗多.”

“不是擔心你的意思,你若是能出事,那這世道的天就又要變一變了。

既然你幫助我處理完十萬大山,我自當給你來點微不足道的幫助.”

螻說著,打了個酒嗝。

蟲喝不過蛟,反正他今兒算是領教了。

“你的沉眠地在黃河,魚龍群再強大,也不可能把黃河中的鬼棺託到十萬大山裡.”

“狹縫空間麼?”

“不算狹縫空間,我覺得叫狹縫通道更準確。

這條捷徑不是天然形成,可能是很古老的年代,某位通天徹地的修行者開闢。

魚龍們藉著這通道把你捎來了這裡.”

螻望向身旁的滾滾河流。

皇道領域伸展。

李熄安察覺到了某種氣息瀰漫在這片空間中,魚龍群低鳴。

“它們感受到了.”

螻說。

通道在被螻掘出。

這種東西本該居無定所,可竟然被他硬生生翻了出來。

風聲呼嘯,赤色的龐然大物遮掩月光,金色燭火燃燒著,靠近通道邊緣的鱗片在模糊。

“如此,別了.”

螻又拋過來一片甲殼,赤蛟接過。

“有空了來太行走走.”

“廢話,當然要去蹭飯了.”

螻理所當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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