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子,發生什麼了?”

老人驚訝,又很歡喜。

這娃子能走路了,好事啊!就是不知道為啥這娃子醒了之後感覺奇怪,好像不是同一個人,背對著他的男孩身形雖然還是那般瘦弱,但背脊挺的筆直,以往的他都是佝僂的,幼年時就給人家當牛做馬,早忘了人該怎樣走路。

老人搖頭,固執認為男孩還是同一個人,只是人經歷大喜大悲後的一點變化而已。

人怎麼會不是同一個呢?“沒什麼.”

李熄安搖頭,金燭般的眸子被掐滅,重新露出那對人畜無害的漆黑瞳仁來。

他轉過身躺回草蓆裡。

“睡得有點悶,出來透氣而已.”

“這樣這樣……”老人點頭,剛欲蓋回草蓆,想起什麼。

“娃子,你還沒和我講為啥腿好了,入睡前才給你敷了藥,明明就是塊死肉,整個關節下面全壞死了,咋半個晚上給整好了咧?”

草蓆另一邊,傳來男孩的呼嚕聲,李熄安沒有回話,沉沉睡去了。

老人愣了半晌,搖搖頭也蓋好草蓆。

他隱隱察覺男孩身上發生了什麼,可他說不上來。

這娃子的腿傷好了便好了,對他們兩都是幸事一件。

男孩不打算說他便不再問。

…………等到陽光灑進破敗屋子,沉厚灰塵浮泛在那縷光束中。

老人如往常一樣睜眼,掀開草蓆去街上謀點吃食,同時給男孩買藥。

這些事情他已經做了很多遍,輕車熟路。

從睜眼開始自然而然地行動。

不過很快他發現不對。

男孩的腿傷在昨晚痊癒了,不需要他再去為他討藥。

甚至……老人複雜的神色落在身旁不遠的草蓆上,上面除了整理好的一點物品外不見那男孩的身影。

他走進,草蓆下放著一個錢袋。

這是那家富紳給予斷腿男孩的補償,對富紳一家來說只是點微不足道的銀兩。

但足以支撐起男孩好幾年的生活。

男孩哪怕和他朝夕相處也從未再老人面前展露這個錢袋,畢竟這是他生活的最後一點希望,或者說他的身家性命就被這樣簡簡單單地放在這個磨得泛黃的錢袋中。

老人明白男孩擔心他看見錢袋起了歹心,以男孩的身體,丟了這錢袋與死了沒差。

所以平日裡男孩把錢袋藏得很嚴實,最開始認識時說他每天只會取出足夠生活的銀錢,不會不夠,也絕不會多。

若他有事,這錢袋老人拿不到。

這個男孩像頭幼獸,沉默打量周圍人的善意或惡意。

總喜歡把帶刺的一面給別人看。

他喜愛用最壞的情況思索,所以老人不氣不惱,表示理解。

他本就沒有壞心思,相處起來問心無愧。

事實確實如此,這段時光相處下來,男孩對他的態度緩和許多,像只幼獸找到心儀的小窩,偶爾還會露出柔軟脆弱的脖頸。

老人拿起錢袋,沒有開啟,只是掂量幾下。

分量很足很足。

那富紳給的未免太多了些,一個做雜事的小廝斷了腿會給予這般豐厚的補償麼?他們住在這裡已經過了兩個春去秋來,花費的銀錢,尤其是為男孩買的藥錢並不是個小數目。

老人嘆了口氣,環顧破屋。

便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啊……他不意外,昨天夜裡男孩身上發生了他難以想象的變化,無法描述,不代表他不清楚。

有可能是在大喜大悲的沉澱下破開後天大門,也有可能是夢中有厲害存在授予長生法。

這世間很大,什麼都有,斷腿癆病一夜痊癒稱不上太離奇。

老人起身,掂著手裡的泛黃錢袋,打算去街上有名的酒家換點美酒。

男孩走的無聲無息,還算念著他這兩年的照顧。

“對了,還沒看是個什麼樣的銀錢呢,蛇紋口錢這幾年商家都不收,別是能用的早被那娃子給我了盡留下些廢錢吧?”

老人腳還沒踏出破屋子大門,驚疑一聲。

這不合常理的補償分量,他突然想到會不會是富紳家拿沒用的蛇紋口忽悠那娃子。

老人不掂量錢袋了,解開上面的細繩,目光朝裡面探去。

腦袋條件反射地後仰。

燦爛的金光打在老人枯黃的臉上,這裡面不是銀錢,是金子!…………城市南邊,富紳豪門居所。

不僅僅是道路鋪滿石板,來來往往的馬車也遠非西邊的平民可比。

資本不厚實,毛病卻學了許多。

信奉上層社會那套,比如出門去哪裡都得乘馬車,走幾步路能到的地方也乘坐馬車。

馬車的豪華是這幾個家族間攀比的重要因素,不能落後於人。

開始是駿馬配豪華小木屋,後來演變成了比馬匹,看誰家的馬匹貴重。

畢竟馬車的車誰都能修誰都能建,神馬是千金難求。

朱家門庭,魁梧神馬嘶鳴一瞬後沉寂。

門口的守衛往裡面瞅了眼,看沒什麼異常繼續靠著牆打盹。

男孩的眼睛裡滾動著熔岩,伸手撫摸漆黑神馬的脖頸,順著皮毛往下撫摸。

平常傲氣沖天誰都不服的神異駿馬一聲不吭,它也不敢吭一聲。

“妖?”

李熄安問。

“妖怎麼跑這來給人類當苦力了.”

大黑馬眼睛瞪個老大,鼻孔朝天。

眼前這男孩一副營養不良樣子,瘦弱得彷彿風吹就倒,但它依舊不敢吱聲,那對金色眼瞳給它的壓力不比它曾經修行大山中遠遠瞥見的那頭大妖來的差。

這什麼跟什麼啊,大黑馬打了個響鼻。

在人類身上感受出大妖的氣息它覺得自己一定是昨晚沒吃好,精神錯亂了。

不過它還是不敢吱聲。

“問你話呢.”

李熄安收回了撫摸神馬脖頸的手,轉而敲打這馬匹的腦袋。

這匹馬據說是朱家老爺廢了好大氣力才折騰回府,也是這匹馬踹斷了男孩的腿,使他成了個殘廢。

李熄安要離開這座城市去追尋,打算離開前看看男孩印象裡的凶神惡煞的馬匹是個怎樣的傢伙,沒想到逮住了個妖。

比普通的崛起生靈強上許多,李熄安打量著。

無法觸及青焰崛起之時的程度,他心裡再補充一句。

可既然是妖物,就說明已經通靈,通靈的馬匹為何無緣無故襲擊個普通男孩。

“你以為我想啊!”

馬妖嘶鳴,言語間滿是委屈。

“還不是當妖混不下去了,只能來給人類做做苦工.”

它說著,神色突然驕傲起來,“這裡的老爺好吃好喝的招待我,生怕惹我不高興。

看見這大院子沒,人家專門給我修的。

哪像在山裡,擔驚受怕,萬一那天蹦出個老虎餓狼啥的,一命嗚呼都沒小母駒給我收屍.”

“掠食者是不會浪費糧食的.”

李熄安糾正。

他在大山裡捕食獵物從未浪費,骨骼皮毛通通塞進嘴裡。

掠食者都這樣,虎豹豺狼不會不幫這馬匹收屍,會用利齒尖牙好好招待。

“也對.”

馬妖贊同地點頭,突然哭喪起馬臉。

“給我收屍的小母駒也會被吃.”

這馬的腦回路異於常人。

哭喪完它正色起來。

仔細瞧見這瘦弱男孩,總覺得有些面熟。

好像確實有點眼熟喔,它想著又仔細端詳起男孩那張臉來。

下一瞬間大驚失色,漆黑的馬臉都跨成煞白。

這……這不是兩年前那個奇怪的男孩嗎?馬妖蹄子反射彈起,整個魁梧馬身顫了顫,養尊處優的馬肚子肉抖三抖。

哪怕只見過一面,黑馬仍然記憶深刻,當時男孩是朱家人的小廝,做了許多年了,幾乎從小時候就給人家買了回來。

原本是因為朱家小子缺個伴,看著順眼帶了回來,好像還打算當個陪讀培養,後來發生了什麼黑馬不知道,只曉得這男孩後來挺受信任,被派來照顧它。

但接觸瞬間那股襲來的感覺太恐怖了,魔神一般,壓抑到它無法呼吸,下意識揚起蹄子踹了過去。

給人家腿打斷了。

說來這事讓馬妖蠻愧疚的。

現在這尊魔神大爺又完好無損地回來了,站在它面前,那對妖異的金色眸子注視著它,散發的氣息比之大妖。

“認出我了?”

“爺,小的怎可能認不得您這位爺呢.”

馬妖賠笑。

本來它不會這諂媚臉,好在這幾年跟著朱家老爺出去風風雨雨,人情世故學了不少,自認為馬腿子它當的相當合格。

“你對這附近地域瞭解多麼?”

李熄安無視那張馬臉,只是問問題。

他蛟生地不熟,真的是地不熟。

從太行到崑崙好歹是在一張地圖上,這瑤池夢境讓他跨越數千萬年來到九州,男孩的記憶裡又並無其他有用的資訊。

李熄安現在需要個能帶他奔走大地的嚮導,如今失去蛟龍身軀,男孩的體魄甚至沒有踏上修行路,太羸弱,讓他自己趕路不現實。

眼前這馬不錯,如果還精通周邊地理,他認為可堪一用。

“爺,小的早些年沒有在朱家時,可是遊歷大江南北。

這周邊地域,可以說是皆在心中,爺您問塊旮旯地小的都能答上來.”

“如此厲害?”

李熄安側目。

九州按照青鳥的說法,地域寬廣到無法想象,這和崛起生靈半斤八兩的馬妖說自己遊歷大江南北?馬妖點頭,心道這回算是不用遭災了,甭管眼前這位小爺要幹甚來,它知無不言,趕緊把他忽悠走。

“挺好.”

聽到男孩的贊同,馬妖神色更肅穆幾分。

就等著接這位爺的問題。

“你家主人花了多少錢買你回來?”

馬妖遲疑,隱隱感覺這個問題不對,可面對那對金燭眸子,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

“黃金百兩!”

黃金百兩買一匹馬,就算馬匹神異,錢也不是這麼個糟蹋法。

所以馬妖挺驕傲的,證明自己有著充分的商業價值。

卻不料它聽見男孩輕聲嘀咕。

“這麼便宜?”

什麼?便宜?什麼叫這麼便宜?馬妖震怒,又在那對眸子下縮了回去。

李熄安把手搭在馬廄旁的鐵器上,一握,竟然在鐵器上留下個拳頭大小的坑。

然後馬妖看呆了。

一顆顆金子從男孩的指頭縫裡灑下,眨眼鋪滿它平日飲水的大桶。

“應該還有多的,當做補償費好了.”

李熄安拍手。

“爺!”

馬妖哭喊,見男孩來牽韁繩的動作,往後避了避。

“您不會要帶我離開朱家吧?”

“不願意?”

“不願意.”

馬妖腦袋晃的跟撥浪鼓似的。

“不滿爺說,您說便宜是將我視為妖來的價錢,可在這家人眼裡我不是妖,單純是匹神異駿馬。

他們用黃金百兩買回了我這匹普普通通的馬,所以問我現在不是妖,單純是匹跑的快長得壯的馬而已。

我不想再回到從前的日子了,在這裡噹噹馬車的苦力工挺好,其實都談不上苦力。

這家人,沒哪點苦了我.”

李熄安凝視馬妖很久。

馬妖罕見地敢於與他對視,他在馬妖臉上看見了堅定,十足的堅定!從那張馬臉上李熄安看出了對方做好他暴起將其殺之的覺悟。

突然間,兩者都安靜下來。

然後被一聲輕笑聲打破。

“你其實很怕.”

“怕!”

“怕什麼呢?怕死在路途上嗎?還是怕我現在殺了你.”

李熄安隨意地坐在馬妖面前的地上。

“都怕!”

馬妖嘶鳴。

“如果都怕那不妨問問你究竟渴望什麼,渴望在人類家族裡混吃等死,妖都不做,還是奔騰在天地間,當顆逆行的石子.”

“我是馬……”“不,你是妖。

你先得是妖,然後才是馬.”

馬妖徹底垮了,它俯首盯住地上坐著的男孩,對方的背脊挺得很直,像把劍,馬妖不禁想著,若這是真是把劍,開鋒之日定當銳利無邊、直指蒼穹。

曾經它見過的人都是佝僂著背的。

誰都是如此。

無論是院子裡的雜役,還是守門的侍衛。

富甲一方的朱家人亦不可避免,只是他們的佝僂的物件成了爬得更高的貴人。

這男孩在兩年前的那一面中同樣佝僂著,那模樣比它還不會怎麼用兩隻腳直立走路。

但此刻這男孩他挺直背脊,既不蔑視也不諂媚,好似視萬物等位,他自己同樣是萬物之一。

不然哪還有這麼多話與它交談。

看不順眼滅殺,看得順眼強行掠走就好。

至於給朱家人的補償,屬實想太多。

馬妖沉默。

它不願重歸修行路,是見慣太多這樣的事,累了乏了,在修行路里做個妖物不如給凡人架馬車來的痛快。

修行修行,滿口的仁義道德,一心的寶物機緣。

都是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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