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規嘴裡在笑著,但臉上卻殊無笑意,眼中更是一片冰寒,逼視著蕭定。

即便是蕭定不是一般的將領,心中也是發虛,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長卿,你與我說實話,其他十一軍,能拿出多少像你廣銳軍一樣的部隊!”

陳規緩緩地道:“想清楚了再說,你要知道,你所說的話,很有可能會影響我的判斷.”

這近乎於威脅的話語,讓蕭定陷入到了長時間的沉默當中。

陳規的地位非同一般,西府之首,他的決定,的確能夠影響到朝堂之上的大政方向。

心中突然閃過了崔昂。

蕭定已是有了決斷。

抬起頭來,道:“好教相公知道,其他十一軍具體情況我是不清楚的,但我推斷,至少每軍不會低於一千人左右.”

陳規閉上了眼睛,緩緩搖頭,半晌才道:“河北路十二軍,這可都是禁軍啊,拿得是第一等的俸祿。

可現在,居然能拿得出手的,居然就只有這麼點人?不超過一萬五能夠上得了檯面吧?五萬禁軍主力,居然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蕭定沉默不語。

“長卿,看得出來你很矛盾,是什麼讓你又突然決定了與我說實話呢?”

陳規笑問道。

蕭定道:“因為崔樞密。

我怕他會在河北大動干戈.”

“你蕭長卿不一直是堅定的主戰派嗎?”

陳規大感興趣:“崔懷遠這樣的人去河北,豈不是正中你的下懷?”

“不!”

蕭定回答得卻是極堅決:“蕭定的確是堅定的主戰派,但是,卻決不希望崔樞密成為這一戰的指揮者。

因為崔樞密內心深處,並不是為了國家大計,他,私心太重了.”

陳規大笑起來:“說得好,也就是你蕭長卿,才有膽子說這個話。

你不怕我把這個話傳給崔懷遠?”

蕭定卻是不語了。

陳規靠回到椅子上,“其實你不說,我大致也能猜得出來。

吃空餉,喝兵血的事情,不僅是在北疆,在全國各地都被視為尋常之事了,恐怕北疆還稍微好一點。

當官的拿著士卒充當衙前行走,充當白身,然後把朝廷給出的這些人的俸祿私吞掉。

長卿,河北路的廂軍,可有戰鬥力?”

“充當輔兵還是足夠的.”

陳規譏諷地一笑:“荊王殿下在河北路,這幾年就只做了這些事嗎?”

“多年沉痾,荊王殿下能做到現在這個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蕭定搖頭道:“假如荊王殿下還能在河北路呆上十年,情況便會截然不同.”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決問題,的確不是短時間內能做到的.”

陳規道:“可惜了,朝廷不會容荊王殿下久居河北,荊王殿下自己恐怕也不願意再在河北路上待著了吧?”

說到這個話題,蕭定便不答話了。

依他私心,當然是希望荊王一直呆在河北,將眼下的局面繼續經營下去,直到徹底改觀。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眼下如果遼人大舉來犯,我們可有勝算?”

陳規問道。

“守衛邊疆,保家衛國,絕對沒有問題.”

蕭定道。

“也就是說,根本就無力反攻,殲敵於國門之外了.”

陳規淡淡地道。

“是!”

蕭定不能迴避這個問題:“守成有餘,進取不足.”

陳規嘆了一口氣:“連素稱精銳的北地禁軍都如此,那為何你蕭長卿居然還一力主戰呢?”

“陳相公不覺得,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應當一力主戰嗎?”

蕭定反問道。

“這是怎麼說呢?”

陳規詫異地問道。

“陳相公當不會以為伐遼這事,以河北路一路之力就可以了吧?”

蕭定反問道。

陳規失笑,點了點蕭定:“蕭長卿,要是換個其他的將領敢在我面前如此跟我說話,我一定會拿著大棍子將他打出去.”

蕭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相公是宰相之尊,宰相肚子好撐船,自然不會生我這等粗魯之人的氣.”

“你是粗魯之人嗎?”

陳規道:“你以為現在,河北路就是獨自支撐的嗎?每年朝廷往河北防禦方面投入的錢有多少,你應當心中有個數吧,蕭計相應當不會瞞你。

這,還沒有算上歲幣呢!但這些錢,有多少是真正投入到了正事當中去的呢,有個六成,七成,我這個樞密使就該笑了.”

“應當有的.”

蕭定低聲道。

“那是荊王去了才有的!”

陳規厲聲道。

“所以相公,朝廷才應當儘早訂下大政方針,並且一力執行啊!”

蕭定道:“如此搖擺,只會讓下面的人心灰意冷,也只會讓下面的人心生懈怠,只有訂下大政,然後認真執行,讓舉國上上下下都知道我皇宋北伐之心堅不可摧,則士民自可用心,便是邊地那些兵將,也不敢再胡來的。

到時候,別說是五萬精銳,便是十萬,二十萬,也是能練出來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主戰,但並不主張現在就戰.”

陳規總結道:“是這個意思吧?”

“是,十年生聚,機會總是會來的.”

蕭定深吸了一口氣,“而且,遼人的戰鬥力,其實也在下降之中,這也是為何這幾年我北地軍隊戰力稍強一些,他們就佔不到便宜的原因所在了.”

“何解?”

陳規道:“這幾年來,宋遼之間衝突,大佔上風的可是遼人,我們十次衝突之中,到有七八次是吃虧的.”

“那是以前。

現在,至少能持平了!”

蕭定道:“邊境衝突日漸減少,其實便是因為這個原因。

遼人覺得划不來了。

以前是搶比做生意來得快,因為他們幾乎不付出什麼代價,但現在,他們覺得做生意比搶更划算。

因為每一次打草谷,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這是我們在變強了?”

“遼人也在變弱!”

蕭定接著道:“特別是遼人的頭下軍,這些年戰鬥力下降的極快,對於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只要不是撞上宮分軍或者皮室軍,那些頭下軍,末將完全可以說,碰到一支,滅他們一支.”

“為什麼他們在變弱呢?”

“因為他們富了!”

蕭定道。

聽聞此言,陳規大笑了起來。

“富了,竟然是因為富了!”

笑了半晌,陳規卻又嘆息道:“我大宋,何嘗不是如此呢?”

因為窮,想要過上好日子,所以奮勇向上,雖付出生命代價也不可惜。

一旦富了,身家厚了,好日子過得久了,意志便逐漸被腐蝕,再也不想提著腦袋過日子了。

不管是遼人,還是宋人,都是一樣的啊!“但是相公,遼人的整個底子比我們好啊.”

蕭定低聲道。

他所說的底子,便是戰鬥素質的底子了。

再怎麼腐化墜落,但遼人一些刻在骨子裡的基因,卻還是在的。

“崔懷遠臨去之時,為了爭取我的支援,跟我有過一席長談,他說幽燕漢人,是我們的一大籌碼,完全可以利用起來,而且這些年來,他也一直在經營之方面的事情!”

陳規道。

蕭定卻是斷然搖頭否決:“相公可知,北地漢兒,其實是最瞧不起我們南人的嗎?他們比遼人更瞧不起我們.”

“怎會如此?”

陳規大為驚訝。

“這可與二大王的奏摺上說得不太一樣了.”

看著似笑非笑的陳規,蕭定老老實實地道:“相公,大面之上,自然是要這麼說的,這是大義,不管是不是,都要這麼說的。

但實際之上,就並不是如此了.”

“遼國漢人,一向是多受欺壓的啊!難不成他們天生就是賤骨頭.”

陳規有些難以接受蕭定所說的話。

“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蕭定道:“自從遼國開始了模仿我皇宋的治政方略,設立南北兩院,漢遼雙臣之後,漢人的地位,其實已經大幅提高了。

而北地漢人以世家豪族為中心,形成了強有力的政治團體,現在已經是遼國舉足輕重的力量了。

這些漢人受遼人影響,自小也便弓馬嫻熟,說起來現在我寧可與那些頭下軍對陣,也不想碰上這些北地漢人組成的軍隊,他們難纏得多.”

陳規楞了半晌,才道:“同袍骨肉,分離太久,居然就成了仇寇了。

這讓我想起了當年蕭老樞密在朝堂之上所說的那一席話了。

那是蕭老樞密最後一次參與西華殿議事.”

“不知我爺爺是怎麼說的?”

“皇宋如不盡早北伐,則北地華夏衣冠,遲早披髮左衽,視我等為仇寇。

是為華夏入狄夷,則狄夷也.”

蕭定不由默然。

距離蕭鼎去世,已經十餘年了,可不正是如此嗎?真要說起來,幽燕十六州等地,從來不曾入過皇宋之手,那些地方的漢人,雖然讀著與大宋一樣的書,寫著與大宋一樣的字,但在認知之上,對皇宋並沒有絲毫認同之感。

想到他曾俘虜過的一名遼地漢將,一口一個南蠻子,縱然成了階下囚,對於蕭定等人,依然充滿著輕蔑之意。

這讓蕭定充滿了屈辱感。

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那該死的歲幣嗎?宋遼兩國,約為兄弟之邦。

現在的遼人皇帝,論起輩份兒來,大宋的官家,還得叫對方一聲叔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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