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地轉動著手柄,串在鐵釺上的幾隻野兔滋滋地冒著油,油脂滴在火上,一股股紅色的火焰騰起。

耶律俊仔細地將瓶瓶罐罐裡的調料灑在金黃色的肉上,然後用小刷子刷均勻。

隨著他的動作,香氣四溢開來。

“老師,這肉,自己烤得,就是格外的香.”

耶律俊笑道:“便是皇帝的御廚烤得,吃起來也覺得不如自己動手烤得香.”

林景大笑起來:“自己親手做的,更多的是一種成就感,口腹之慾反而是其次了.”

“老師說得是.”

耶律俊掏出小刀,將兔子身上最肥美的部分一片片地削下來,放在一個小盤子裡,遞到了林景的跟前。

“老師嚐嚐我的手藝.”

林景一笑接過盤子,眼睛卻落在那些小罐子上,“你如今卻也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了,以前你可不太在意這些的.”

“老師,如今我可是進士了!”

耶律俊笑著將剛剛片了肉的那隻兔子拎到自己面前的盤子裡,卻將另外幾隻扔給了一邊的完顏八哥,這貨剛剛吞口水的聲音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說起這樣的精緻,我與老師比起來,可是小巫見大巫了.”

“你這小子,倒是會調侃老師!”

林景微笑著。

他是遼地漢人大族,從小就是錦衣玉食,家族中的那些講究,可絲毫不比宋朝的那些世家差了。

“不過王爺你是大遼有了進士試之後中試的第一個皇族,第一個有資格問鼎皇位的高順位繼承人.”

“老師當年是探花,師兄也是探花,學生我考試之前,也是想搏搏探花的,真要中了,一門三探花,倒也是一件雅事,可惜啊,學生還是實力差了一些,說起來當真是遺憾!”

耶律俊一邊啃著骨頭架子,一邊連連搖頭。

“已經很不錯了.”

林景笑道:“王爺,你現在可想通了,前幾年我為什麼一力要你努力讀書,爭取能考出一個進士來嗎?”

“早就想清楚了,要不然,我怎麼肯下這樣的苦功!”

耶律俊笑著看了一眼四周,完顏八哥立時便叼著一隻烤兔子站了起來,往外走了幾步,然後一手啃兔子,一手扶刀,但凡有人向這裡靠近一點點,他立時便瞪起眼睛,哼哼幾聲。

“老師,就拿這次射獵來說,跟著我過來的人,就大不相同啊,漢人世家、官員的子弟佔了一大半!”

耶律俊道:“他們跟著我來的時候,我還沒有考中進士,只不過算是跟著您在進學呢!但在他們的眼中,我就是一個與以往的遼國皇族大大不同的人了.”

“準確地說,是他們認為,讀過書的你,不會像其他人那樣嚴蠻!”

林景卻是毫不客氣地道。

耶律俊挑了挑眉,“老師,恕我直言,咱們遼人的想法,也不見得就錯了,這些年來,我們大遼始終壓著宋人一頭,更多的,還是靠著咱們彪悍的戰鬥力.”

“這樣的戰鬥力,還能持續多久?”

林景盯著他,道:“不說別處,只說你領的南京道,論起戰鬥力來,拋開女真人不說,漢人和遼人誰更強一些?是漢人軍隊吧!他們更有組織性,更具體集體性,而且也更好統領.”

耶律俊沉默了下來。

“野蠻只能雄霸一時,文明才能長遠持久!”

林景抬起頭,看著天邊那一邊火紅的晚霞,道:“你看看宋人的傳承,就明白了。

自秦伊始,劉漢,李唐到趙宋,這中間有過曲折,有過起伏,但漢人卻仍然一代代的傳承了下來,而且每一代,漢人都會誕生一個強大的王朝。

契丹人呢?王爺,你想過沒有,再過上幾十上百年,契丹人會不會還存在?”

“所以要文明!”

耶律俊凝聲道:“可是,我們要的,不能是漢人的文明啊!”

林景大笑起來:“王爺,你想要契丹的文明,那就要等你登上那個位子,然後再來想辦法如何將遼闊的遼地上的各種文明好生地融合貫通在一起,這是一個偉大的事業,如果你能做成,你就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王,你將會名垂青史,永載史冊.”

“這也正是我想要做的!”

耶律俊握了握拳頭。

“但在這之前,你需要獲得更多的支援。

現在遼地的漢人已經把你視為了領袖,他們的實力如何,你自然清楚.”

林景微笑著道:“而在遼人這邊,你亦是年輕的大遼好漢們崇拜的物件,因為你能給他們帶來戰功。

前景一片大好,在這場皇位爭奪戰中,你毫無疑問,已經佔據了先手,擁有了無可置疑的領先優勢.”

“我那幾個叔叔不會甘心的!”

耶律俊笑道。

“大遼的皇位傳承,從來都沒有太太平平過.”

林景一攤手,“不過也好,在血與火中的傳承,將會更加地刺激到勝利者的成就感與威望.”

“還需要老師為我謀劃.”

“當然!”

林景看著面前的耶律俊,滿心滿眼的都是驕傲。

大遼官員兩分,北院以契丹人為主,軍事力量,主要掌握在北院手中,北院基本上隨著皇帝一年四處遊走,春夏秋冬的捺缽制度,讓遼國控制著他廣闊無垠的土地。

而捺缽制度,說白了也就是一種遊牧制度,一種武力的大遊行。

誰敢不服,就滅了丫的。

而南院則以漢人官員為主,他們主要是替遼國皇帝治理地方,制定法律規章制度,統轄四境之民。

遼國一直都有南北院之爭。

契丹人是遼國主體民族,軍權在握,自然覺得高人一等,看不起遼地的漢人,即便是南院的漢人官員,也一向不在眼中。

而在南院漢人的眼中,遼人又是嚴蠻的代名詞,根本就不懂得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南北兩院,矛盾由來以久。

大遼皇帝當然更偏向自家人一些,但他也清楚,如果沒有南院漢人官員治理地方,大遼只怕也是要亂套的。

所以平衡南北兩院,一直便是遼國皇帝一個重要的課題。

但幾百年過去之後,這種境況正在慢慢地發生變化。

正如林景所說的,立國日久,文明的力量正在慢慢地顯現。

遼人做為上位者,什麼都來得容易,權力,金錢這兩種無敵的腐蝕劑正在讓遼人一步步地滑向深淵。

而一向受到壓迫的遼地漢人,卻正在慢慢地崛起。

遼地的漢人世家的勢力,已經形成了一股龐大的力量。

最能代表這兩種力量此消彼漲的標誌便是,漢人世家的私兵的戰鬥力,正在超越遼人的宮分軍,一些頂級世家的私兵,其戰鬥力甚能與皮室軍相比美。

這些遼地漢人擁有知識、財富之後,又正在漸漸地向著軍權伸手,這也正是林景在多年之前便謀劃讓耶律俊與這些人達成共識,獲得他們的支援。

作為遼人之中的清醒者,耶律俊也很清楚,遼人需要大刀闊斧地改革,否則再過上幾十上百年,契丹一族,只怕就真要不復存在了。

現在就向遼地的漢人勢力動手,雖然還佔著力量上的優勢,但內戰一起,最高興的,就莫過於旁邊虎視眈眈的宋人了,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宋人必然會大舉北伐,而遼地的漢人世家在危急關頭,自然而然地就會當帶路黨。

而想要改革,肯定是要流血的,不管是遼人的血,還是漢人的血,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到時候,遼國必然會面臨一段時間的虛弱期。

耶律俊確定,自己坐上皇位之後,一定會這麼做,這是為了大遼的萬世之基業。

但在這麼做之前,他必須要讓宋朝也處於一個絕對的虛弱期。

當兩頭老虎都氣息奄奄的時候,可就沒有力氣去幹涉別人家的事情了。

為了這個目的,林景,林平,還有他耶律俊,還在南京道上的耶律珍,謀劃了數年之外,現在,終於進入到了收穫期了。

計劃,正在一步一步的順利推行當中。

“老師,我有一事不明.”

耶律俊看著林景,道。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林景笑道:“你想問我身為遼地漢人,亦是漢人世家,明知道你成功上位之後,會削弱漢人世家的力量,為什麼還要幫你是吧?”

“是的!師父太厲害了,我要是不問清楚,總是心中忐忑.”

耶律俊坦然道。

“我也想打造一個萬世之基的帝國啊!”

林景道:“但是我也很清楚,漢人世家的力量一旦強大到一定的程度,野心就會立刻滋生,這個時候,他們就成了動亂的源頭,只有削弱、融合。

王爺,我所求的是帝國的強大,不是世家的強大,也不是某個部族的強大。

你只有做到了這一點,才能真正談到融會貫通,才能有資格說萬世之基,才能像漢人那樣,不管經歷什麼樣的磨亂,仍然會依靠著他們的文明打造出一個又一個地偉大的帝國。

真要是做到了這一點,那麼即便很多年後,大遼滅亡了,但用不了多久,大遼的傳承者們,又會在廢墟之上新建一個同樣偉大的國度。

王爺,做到了這一點,你我便會為世世代代所銘記了,而不會只在史書之上留下簡單的一句話,最多一頁紙了.”

舉著酒杯,耶律俊渾然已經忘記了喝酒,只是有些呆滯地看著他的老師。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麼遠,他只想贏過那些競爭者,成為大遼的皇帝,然後努力經營,去擊敗大宋,一統天下。

但林景所說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但毫無疑問,林景所說的,是比他擊敗宋國一統天下還要偉大的事情。

這天下,沒有不滅的國度。

耶律俊不但讀書,而且還讀得極深,讀出了成績的人。

自然清楚,再強大的國度,隨著時間的推移,終會有煙消雲散的一天。

像大宋,大遼這樣持續數百年卻仍然保持著強大的國度,在歷史之上,已經是相當罕見了。

也許,正是因為這兩個國家互為敵人,互相競爭,互相促進,反而能保持著一個動態的平衡,要是真的一家獨大了,興許也就離滅亡不遠了。

“老師,師兄在宋國那邊的計劃,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回過神來的耶律俊,將自己的思緒重新拉回到了眼前的現實當中,師父說的很誘人,但那是自己當上了皇帝之後的事情,而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

事情嘛,只能一件一件地做,路,也只能一步一步的走。

“這麼說來,宋國內部要亂了?”

林景笑問。

“不出大的意外,應當是這樣的!”

耶律俊點頭道:“所以今年的正旦使,我一定要爭取一下,師父也要幫我多多謀劃一下.”

“既然汴梁將要大亂,你去汴梁,不免危險.”

林景皺眉道。

“恰恰是這樣,他們才更不敢動我,我也就更安全!”

耶律俊道:“一來,我想親自去看看大宋的汴梁,二來,我也去迎接師兄回來。

老師,汴梁穩定,師兄是能藏身確保安全的,但要是真亂了,規矩也就不存,那師兄就說不定有危險了,但只要我去了那裡,到時候便能確保師兄安全回家.”

林景看了自己這個弟子一眼,淡淡地道:“三來,是為了那個蕭家的小姑娘嗎!”

耶律俊大笑起來:“師父知我。

這件事一旦發動,蕭家必然不能倖免,到時候,我想將這位姑娘帶回來.”

“別忘了,她的哥哥是蕭定蕭長卿,現在耶律環正在頭痛呢,蕭定眼下正在找他的麻煩!”

林景道。

“我想要得到的人,就算他的哥哥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阻止我!”

耶律俊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那姑娘不是一個好相與的,的確有才,但有才能的人,同樣也傲氣.”

林景道:“像這樣的家庭的女兒,就更難馴服了.”

“那樣才有成就感!”

耶律俊道:“老師,冥冥之中,我總覺得這女子對我將要做的大業會有極大的幫助,我說不出理由來,雖然我只見了她那麼一面,但我就是這樣認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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