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腳步有些踉蹌的鄭則仕進了臥房,替他除去了鞋襪,蓋上了被子,又將一個軟靠墊放在了腰兵,使鄭則仕半靠在床榻之上,這才轉身去倒了一杯熱水,遞到了鄭則仕的手中,然後拉過了一個錦凳,坐在了床榻邊上。

“之虎,今日見到了一路撫臺的威風了吧?”

半閉著眼,嫋嫋熱氣蒸騰,鄭則仕的臉龐隱在了煙霧之中,顯得有些朦朧。

鄭之虎笑了起來:“阿父,這也是個例吧,能視一路轉運使為無物的,這天下,除了蕭撫臺之外,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今天在席上就有第二個!”

鄭則仕冷笑。

“您是說岑撫臺?”

鄭之虎一愕,“據我所知,剛剛升了廣南西路安撫使的他,對廣南西路轉運使上上下下可都客氣得很.”

喝了一口熱水,鄭則仕淡淡地道:“岑重當初任招討使的時候,對陶撫臺也客氣恭敬得很。

你瞧著吧,這一次岑重回去了,必然就會拿捏住那位轉運使的.”

“岑撫臺也想學著蕭撫如這樣大權獨攬,名義上聽命於朝廷,實際上獨霸一方,這隻怕難度很大.”

鄭之虎搖頭道:“畢竟廣南西路與貴州路有太多的不同.”

“事在人為而已,只要運籌得當,並不是不可能。

現在的大宋朝廷的控制力,可遠遠比不得從前了,連著幾場敗仗,已經傷及了根本,朝廷手忙腳亂,一邊要不給外敵可趁之機,一面又要積蓄力量恢復元氣,對於朝廷來說,北方是政治根本,南方是財賦重地,像貴州路,廣南西路這些羈縻州遍地,夷人多過宋人的地方,壓根兒就不看重,唯一的要求就是穩定而已.”

鄭之虎若有所思:“這麼說來,只要岑撫臺能保持廣南西路的穩定,並且表面上對朝廷恭恭敬敬,朝廷亦會容忍他?”

“也許官家、都堂裡的相公們想得是,等度過了眼前的難關,然後再來收拾他們!”

鄭則仕道。

鄭之虎笑道:“就怕過上幾年,其勢已成,朝廷壓根兒就奈何不得他們了。

如今兩位撫臺同氣連枝,勢力已成,一旦真的拿下了大理,交趾等地,便是朝廷,也得向他們低頭,到時候,指不定在天下成什麼樣子呢?”

鄭則仕伸指頭彈了兒子一指頭,笑道:“你也不用想得太多,不管如何,兩位撫臺是不會造反的,這一點,你需得記好.”

“是!”

鄭之虎點點頭道:“大人物們的心思,委實是難以測度,就像那蕭定,要是兒子是他,早就在西北自己當皇帝了。

明明和汴梁已經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之敵了,卻又偏生還頂著一個西部行軍大總管的名頭不肯丟了,想不通.”

“這是大人物們的遊戲!”

鄭則仕道:“你不站在這個位面之上,你就看不透,想不通,這很正常,因為你看問題的角度、方式方法,與他們是完全不同的.”

“有時候真得覺得有些在大人物們蠢得厲害!”

鄭之虎笑道。

鄭則仕卻是拉下了臉,將手裡的杯子重重地往床沿上一頓:“你要是這樣想的話,你將來與他們打交道的時候,真可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蠢材是有的,像你今天看到的這位胡轉運使,讀書把自己給讀傻了,不通時務,但真正能做到高位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是厲害角色。

便像崔昂那種人,你覺得他蠢嗎?可連堂堂荊王都栽在他的手裡了.”

“兒子錯了!”

鄭之虎趕緊賠著小心道。

“永遠高看別人一眼,能讓你活得更長久!”

鄭則仕冷冷地道:“這才是我帶你出來,而不是你大哥出來的原因,你好歹也是讀了十幾年書的人,不比你大哥只知廝殺.”

“還是阿父高明,早早地就搭上了蕭撫臺這條船,而且在蕭撫臺最困難的時候給予了最大的幫助,有了蕭撫臺的支援,有了聯合會這個背景,以後我們鄭家,必然也將風生水起,與那些高門大戶較較勁兒了.”

鄭之虎衷心地道。

說起來,當初加入這個撈什子的聯合會,家族裡反對的聲音可是不小的。

因為最開始的時候,只有投入,沒有產出,而且看起來,與他們鄭家的生意,基本上也不搭界。

“這是我鄭家的機緣!”

鄭則仕道:“那時候,我鄭家在泉州,已經快要被一些人逼入牆角了,其實我已經做好了帶著你們出海的準備了,那個時候,江東家找上了門。

開始我只以為她與皇家有關係,那時候病急亂投醫嗎,想借著她的勢來避禍,豈料當真接觸了以後才知道,她背後真正的靠山居然是蕭家呢!”

“這便是誤打誤撞了!”

鄭之虎笑道。

“所以我說這是我鄭家的機緣!”

鄭則仕道:“而透過泉州的這件事,也讓我明白,再有錢,在江湖之上再強橫,但在官面之上沒有實力,終究只是水中月,鏡中花,人家要收拾你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鄭之虎默默地點頭。

“所以,我們要慢慢地向著這條路上走.”

鄭則仕道:“但我鄭家一脈,靠讀書委實是晚了一些,即便真出了個讀書種子,也是獨木難撐大廈,所以,我們只能走武將一脈。

而陸上武將,我們鄭將也是插不進去手的,所以只能走水上。

這是我們的本行啊!”

“水上營生,便是大宋水師,也是比不得我們的!”

鄭之虎傲然道。

“可是朝廷對於水師並不熱衷,朝廷只想從海上貿易之中獲得財富,從來沒有想過依仗海上力量去開疆拓土之事.”

鄭則仕道:“但蕭撫臺想到了而且準備去做,這便是我們的機會。

假如蕭撫臺有朝一日能成功入主汴梁的話,那我們必然能一飛沖天.”

“阿父不是說蕭撫臺不會造反嗎?”

“入主汴梁,一定需要造反嗎?”

鄭則仕微笑:“之虎,你可知道,荊王最後的血脈,就在這裡,就在蕭撫臺手中.”

咣噹一聲,鄭之虎一下子跳了起來,帶翻了錦凳,他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情況。

在鄭則仕不滿的目光之中,鄭之虎訕訕地扶正了凳子,重新坐了下來。

“這個訊息,太駭人了!外頭竟然沒有一絲兒的風聲.”

“知道這件事情的,不超過十個人.”

鄭則仕得意地道:“你父親也是其中一個。

羅開先那個肥佬,就不知道.”

“羅家只有錢,而我們除開有錢,還有兵!”

鄭之虎道。

“只是阿父,妹夫過兩年真會去泉州嗎?把一個陸地驍將派去水師,這擺明了是要分我們的權柄,對我們不放心啊!”

鄭則仕嘿嘿一笑:“這還算是手段溫柔,給了我們幾分面子,到時候韓錟正去了,難不成還真上船去?蕭撫臺要的,只不過是去坐鎮,然後安插進更多的人手.”

“這不就是不信任我們嗎?”

“之虎,親兄弟之間,都需得明算帳,更何況我們是這樣的合作關係?蕭撫臺假如對我們不聞不問我才是真的不放心呢?如果真是這樣,只代表有兩個可能,第一個,是撫臺在騙我們,第二個,便是撫臺準備在事成之後,將我們鄭家連根拔起,再順手摘了我們種好的桃子.”

“他做得到嗎?”

“我不知道,但以他的手段,我是真怕!”

鄭則仕道:“他現在擺明了車馬,要在我們的隊伍之中培植親信,安插人手,我反而是確信他是想與我們合作了。

沒有相互之間的制約,平衡,一家獨大,那遲早是會出問題的。

你以後是入官場的,如果蕭撫臺成功,你說不定便能成為水師的最高長官,封候拜將也不是什麼問題,所以這些事情,你得從現在就學著。

為父我,怕是等不到這一天了.”

“父親身子好著呢!”

鄭之虎賠笑著道。

鄭則仕搖搖頭:“這一次蕭撫臺替我們向岑撫臺在雷州要了一個上好的港灣,那裡,將成為獨屬於我們,不不,獨屬於聯合會的水師基地,接下來,你就去雷州籌建這個基地,我回去飄飄然一,也會把家族裡的主要力量往那裡調配.”

“家裡的力量,都交給大哥嗎?”

鄭之虎有些遲疑。

鄭則仕冷哼了一聲:“你將來是要做家主的人,接下來既是考驗你作官的能力,也是考較你如何作家主的能力,如果你連你大哥都不能籠絡住,那我還不如從孫兒輩中再找人來培養,左右我撐著也還能活個十來年,不見得就來不及.”

“兒子明白了,兒子一定會做好的.”

鄭之虎重重地點頭。

羅開先胖,所以他不太怕冷,開著窗戶,看著燈光映照之下那些簌簌落下的雪籽,慢慢地將對面屋頂之上覆蓋上了白白的一層。

不過他屋子裡的另外一個俊秀青年,卻是有些凍得哆嗦了。

他們花了大錢包的這間民居,與蕭誠的撫臺衙門只有一街之隔,羅開先現在站在窗前,便能看見撫臺衙門內裡的燈光。

“鄭則仕就住在裡頭,現在他可是蕭撫臺的貴賓!而我們,卻只能住在這裡!”

羅開先回頭,看著俊秀青年。

“叔父,羅氏不比鄭氏差!”

俊秀青年道。

“當然要差,要不然,為什麼蕭撫臺替韓錟求娶的是鄭家的女兒,而不是我羅家的女兒呢?我羅家的女兒論容貌、論才學,比起鄭家的女兒,只強不弱吧?”

羅開先扶了扶碩大的肚子,“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我羅家,還是勢弱了啊.”

“我羅氏在兩浙路也算是能呼風喚雨了吧?”

俊秀青年道:“蕭撫臺要借重的地方,難道就少了?”

“可我們不是獨一無二的.”

羅開先嘆道:“我們在兩浙路上的關係網,是我們拿錢鋪出來的,與我們是有利則合,無利則分的關係!換了我們,蕭撫臺一點兒也不會感到有什麼為難的,但鄭家則不同了,他們無可替換.”

“叔父到底想說些什麼呢?”

俊秀青年有些不耐煩了。

“阿信,我自家幾個兒子,都不成器,經商還行,但要論到為人處事,手段,城府,比起你來,完全不在一個層次,所以這一次,我厚著臉皮找了蕭撫臺,把你推薦給了他.”

羅開先道:“蕭撫臺隨後會考較你,一旦透過了,你就會呆在撫臺身邊了,現在撫臺身邊缺人,而且缺像你這樣智計過人的人才.”

俊秀青年一呆:“叔父,我要是考進士的,怎麼可能來給他當個幕僚?”

“即便你明年考上了進士又如何?”

羅開先卻是冷了面孔:“現在朝廷風雨飄搖,你考上了進士,即便是能成為庶吉士又如何呢?想要為羅家遮風擋雨,起碼也得幾十年後。

但你現在只要在蕭撫臺面前站住了腳,展現了才能,轉眼之間便能實權在握。

你瞧那羅綱,考了進士嗎?現在人家已經是知府,再看那魯澤,不過一吏員出身,現在亦是一州之府,那孫靖,只不過是一個秀才,現在也是一府之主,蕭撫臺用人,只看才,只看能力,不看其它.”

羅信呆了片刻:“叔父,你就這麼不看好朝廷,覺得朝廷撐不了多久嗎?”

“阿信就是聰明,我只說了這一些,你便能猜到根腳上.”

羅開先點頭:“你說得不錯,我就是認為現在這個朝廷撐不了多久,肯定是要出大事的。

北邊遼人虎視,西北蕭定窺伺,內裡卻又昏招不斷,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出大事的。

阿信,相信你叔父的直覺.”

“叔父,這委實讓人難以相信.”

“如果不是我那幾個兒子的確不成器,肯定得不到撫臺的青睞,要不然,這樣的終南捷徑,我怎麼肯給你?”

羅開先有些煩燥:“越往後去,來投的俊傑必然會越多,想再容易輕巧地便取得撫臺的信任從而一飛沖天的機會,就越來越少了。

阿信,你父母那裡,臨來之時我便已交待得清楚了.”

看著叔父,羅信苦笑一聲,看起來,自己是沒得選擇。

身為羅家一員,就得為羅家的長治久安而付出自己的一切。

至於自己的前途,只不過是羅氏一族附帶著的一點而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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