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窗欞,看著小客廳內,耶律賢正滿面笑容地斜倚在那個女子身上,嘴裡大口地吞嚥著點心,一路急急行來,這小傢伙可能是餓壞了。

那女子微笑著掏出手絹,替那孩子擦去嘴邊的一些細屑,又低下頭去,在那孩子的耳邊低聲說著些什麼,那孩子嗯嗯的連連點頭。

看起來,兩人之間的關係,相當的親蜜。

這便是女兒的安排嗎?讓這女子,提前便得到了孩子的認可。

蕭思溫走到了門邊,輕輕地咳了一聲,屋裡兩人同時抬頭。

女子站了起來,孩子則似乎有些畏懼,竟然躲到了女子的身後,只探出來一個小腦瓜,有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面相威嚴的老者。

“蕭綽見過大元帥!”

蕭綽面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與先前一般無二的微笑著,欠身向蕭思溫行了一禮。

看了蕭綽一眼,蕭思溫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那個孩子,伸手招了招,道:“賢兒,到祖父這裡來.”

耶律賢瞅著對方,不但沒有過來,雙手反而抓緊了蕭綽的衣袖。

蕭綽摸了摸他的腦袋,輕輕地道:“賢兒,這是你的外祖父,是你孃的阿爹,是你的親人呢!”

得到了蕭綽的背書,耶律賢這才走到了蕭思溫的跟前,仰頭看著他。

“娘說,外祖父是一個大英雄.”

小傢伙眼珠子滴溜溜轉兒,似乎眼前的這個老者跟自己映象之中的大英雄有些對不上號。

蕭思溫大笑起來,蹲下身子,親暱地扯了扯耶律賢的臉蛋,道:“能騎馬嗎?”

“能!”

“能開弓?”

“小弓,再大些就能練大弓了.”

“可啟蒙?”

“嗯.”

滿意地點點頭,這娃兒還真不怯場,先前的表現,只不過因為自己對他而言,陌生罷了。

蕭思溫自家人知自家事,家裡的一群孫子,在他面前,根本就是大氣都不敢喘,哪裡還能像這個外孫一般應對自如。

“你阿孃在裡頭等你說話呢,進去陪你娘說會兒話去.”

蕭思溫溫言道。

“哦!”

耶律賢瞥了一眼蕭綽。

“姑姑不去嗎?”

“祖父要和......有些事情要問你姑姑,你先去,呆會你姑姑就來了!”

蕭思溫道。

聽了這話,耶律賢這才蹦蹦跳跳的跟著一個嬤嬤往後面而去。

小客廳裡沒服耶律賢,似乎一下子就顯得冰冷了,連空氣都顯得有些粘稠了起來,蕭綽臉上的笑容,也在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凜的表情。

那溫和的面具是給耶律賢的,在蕭思溫面前,壓根兒就沒必要,她也不願意。

這只不過是一場交易而已。

蕭思溫坐了下來,伸手指了指下首的椅子,道:“蕭小姐,請坐.”

蕭綽點點頭,坐了下來,凝眸看著蕭思溫。

雙方沉默了半晌,蕭思溫才開口道:“蕭姑娘,松山一萬皮室軍,其實已經整裝待發,本來準備明天早上便開拔,前往紅河谷進行一場演練的.”

“我想,這場演練應當已經取消了.”

蕭綽淡淡地道。

“那個主意,是林平還是盧建給耶律俊出的?”

“大元帥說得是往興慶府方向去的人嗎?”

蕭綽笑道:“這個主意是我出的。

不過我有些好奇,大元帥為什麼不認為是大王自己想出來的呢!大王才智過人,有這樣的佈置,並不稀奇.”

蕭思溫搖了搖頭:“我知道耶律俊,這樣的計策,處在他的位置之上,他是絕對想不出來的。

我只是好奇,你是怎麼說服他的?要知道,如果他真死了,這些佈置,大遼即便不亡國,也要元氣大傷,從此以後,再也無力與宋國對峙,甚至連西北王也會不如,假以時日,大遼必亡.”

“說服他並不難!”

蕭綽悠悠地道:“計劃就只是一個計劃,並不見得一定要實施,而且這個計劃的實施是有前提條件的,那就是大王死了。

瞧,現在,大王就不必死了。

大元帥您的一萬精銳,不就不出去演練了嗎?您不去,耶律喜那個廢物,能奈大王何?”

耶律喜在這個女子眼中,就是一個廢物嗎?蕭思溫眼中閃過一抹厲色。

“難不成耶律俊就不擔心他真會死嗎?他要是真死了,觸發了這個計劃,那他就是大遼的罪人,死後也無顏見列祖列宗.”

“我跟他說,你如已死,便如燈滅,管他身後洪水滔天!”

蕭綽道:“你只有活下去,並且坐上大遼皇帝的寶座,才能一展你的抱負,才能讓你的所思所想變成現實。

你如死了,耶律喜那個廢物登位,用不了多年少,大遼照樣被別人滅了,結果仍然是一樣的.”

蕭思溫怔怔地看著蕭綽:“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嗎?”

“不是嗎?”

蕭綽微笑地看著蕭思溫:“大元帥您也好,還在都元帥耶律洪宏抑或是大遼皇帝陛下,大概都不會樂見西北蕭定大舉北來吧?”

蕭思溫啞然失笑。

“蕭旖!”

他突然喊起了蕭綽的真名。

“蕭定是你的親哥哥!”

蕭思溫道:“我很好奇,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場之上,說不準我會想法設法地觸發這個計劃的實施條件,從而讓蕭定得到南京道。

南京道上的那些漢人世家,知道不會容於耶律喜,又與宋人有深仇大恨,耶律俊如死的話,轉而投奔蕭定,迎蕭定取南京道,是他們最好的選擇呢!”

“太慢了!”

蕭綽搖頭:“太慢了,我等不得.”

“什麼太慢了?”

蕭思溫有些莫名其妙。

“滅宋啊!”

蕭綽輕描淡寫地道。

“蕭定是我大哥不假,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得了南京道,必然要面臨與你們遼國的戰爭,宋國甚至也會與你們聯合起來對付他。

即便他再次打贏了,但接下來整合、消化,又要多少年,才能形成合力?還要多少年,才有能力南下?說不定等到我頭髮都白了,我也無法替我爹孃報仇.”

蕭思溫盯著蕭綽,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更何況,這是一場滅國之戰,十年,都是快的了.”

“我是女子,聖人不是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嗎?小人報仇,不分朝夕!”

蕭綽道。

“如今的大遼,實力最強,我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報仇,自然就只有來大遼.”

蕭思溫卻是大笑了起來:“這個理由,倒也說得過去.”

他站了起來,在屋裡來回的踱著圈子,道:“嫻兒命不久矣,耶律俊今年也不過三十餘歲.”

“三十五!”

蕭綽補充道。

“必然是要續娶的,正妃肯定要從蕭氏三帳之中選擇,但我蕭思溫一房卻是沒有合適的女兒的了。

嫻兒選了你來做賢兒的後媽,身份上倒也不辱沒了賢兒!”

蕭綽是大宋端明殿學士,三司使蕭禹的女兒,她的大哥如今是西北王,她的二哥是進士,她的身份,即便是放在大遼,那也是尊貴無比的。

“我就是我,耶律俊看重的是我,而不是我的大哥二哥!”

蕭綽重重地道。

“不必否認,蕭定蕭誠也必然被耶律俊考慮在內!”

蕭思溫道:“只是蕭綽,我想要知道的是,你拿什麼來取信我,你將來會一力輔佐賢兒呢?我可以讓你成為我的另一個女兒,讓你成為名正言順的未來的大遼皇后,可你與耶律俊都還很年輕,你們將來肯定會生很多的孩子,而我老了,我的兩個兒子都不大成器,上陣殺敵還行,朝堂勾心鬥角,那就是被人玩弄的命。

到時候你翻臉不認,一力要輔佐你自己的孩兒,我能奈你何?”

蕭綽緩緩搖頭:“這一點,大元帥儘管放心好了。

我與耶律俊的確還很年輕,但卻不會再有孩子了?”

“為什麼?”

蕭思溫一怔。

“空口白牙的話,我從來是不相信的.”

“耶律俊他生不得孩子了.”

蕭綽一語,卻是讓蕭思溫驚得目瞪口呆。

“這是為何?”

“去汴梁途中,他遭遇到了一場刺殺!”

蕭綽道:“其實他也是碰上了無妄之災吧,本來荊王派去的刺客是想去殺太尉張超的,但恰好張超與耶律俊正在一處,他遭了池魚之殃,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卻仍然受了不輕的傷。

子嗣一事,從此再也不必談起。

這樣的事情,大元帥將來一查便知.”

“竟然有這樣的事情!”

蕭思溫目瞪口呆。

耶律俊在宋境之內遇刺,他自然是知曉的,因為那場刺殺相當的詭異,不但有荊王的刺客,也有耶律喜派去的刺客,兩撥人混在了一處,一通亂殺,誰的目標也沒有達成。

“所以,他現在的幾個兒子中,只有耶律賢是嫡子,我將來取代了姐姐的位置,不扶植賢兒,還去扶植那幾個母親都還活得好好的小子嗎?”

“你是一個野心勃勃的女人!”

蕭思溫嘆了一口氣道:“讓你入局,真不知道是對還是錯,對大遼是好還是歹?”

“這一點,耶律俊就比你要強多了.”

蕭綽笑道:“他一直認為自己能夠掌控所有人.”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蕭思溫哼道。

“不過像我這樣的人,對您的家族將來的榮華富貴,不是更好嗎?您已經五十好幾了吧?而我還不滿二十,你還能扶持蕭家多少年呢?以後,豈不是就得靠我了!”

“呵呵,呵呵呵!”

蕭思溫自失地笑了起來。

“蕭綽,耶律俊如果真上臺,必然要大幅度打壓北院,扶植南院,因為南院才是他的根,你覺得這樣合適嗎?”

“大元帥,您知道為什麼南京道上的漢人,這些年來愈來愈強悍,將南京道上的契丹人壓得抬不起頭嗎?”

“為什麼?”

“因為南京道上的漢人個個都讀書.”

蕭綽道:“讀書者,明禮知是非,做事有章法,行動有規矩,此其一也。

他們時不時要與宋人交鋒於邊境,早些年的時候,南京道上的契丹人還驅使著他們常年駐守邊境。

與宋人鬥,與契丹人鬥,南京道上的這些漢人世家,從小也便磨練得弓馬嫻熟,武藝高強。

盧本安,林平這些人您都熟識吧?”

蕭思溫默默地點了點頭。

“南京道上的漢人,現在是典型的文明其思想,野蠻其體魄,而契丹人呢,只佔了其中一項,那就是野蠻其體魄。

所以,他們怎麼鬥得過漢人呢?”

蕭綽道:“即便是在上京道,如果不是你們不講道理地硬壓著,漢人的勢力,早就要超過你們了。

可是即便如此,漢人世家的力量,仍然在一年比一年強,不是嗎?朝廷之上的角力,你們已經越來越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了吧?”

蕭思溫悚然而驚。

“文明其思想,野蠻其體魄!”

他喃喃地道。

蕭綽一笑道:“其實我二哥還有一句話說得更到位。

不怕流氓會打架,就怕流氓有文化。

大元帥,現在遼國的漢人,就是這樣的情況,他們看不起契丹人,因為契丹人沒文化,他們也看不起宋人,因為宋人就是軟腳蝦!”

聽著這樣的總結,蕭思溫不由大笑起來。

這一次,他的確是發自內心的笑得暢快。

“你這二哥,倒也是有趣,總結得也極為到位,這麼說來,耶律俊即便上臺,也不會偏袒漢人了!”

“其實您壓根兒就不該這麼想!”

蕭綽道:“一個成熟的帝王,怎麼會讓自己的麾下一家獨大,兩相制衡,才是正理。

現在的契丹國族,的確是弱了一些,不是弱在兵,也不是弱在民,而是弱在官,弱在貴族階層。

大元帥,耶律俊到了上京之後,一定會將那些尸位素餐的人剔除出去,不管是朝堂還是軍隊,都需要新鮮血液的注入.”

蕭思溫拍了拍手,小書房外,蕭成應聲而入。

“漆水郡王歸上京,本帥收到情報,有匪徒欲行不軌之事,你,率一千精銳,前去接應郡王.”

蕭思溫道。

蕭成愕然看著自家父親,再轉頭看看蕭綽,眨巴了一下眼睛,卻忍住了什麼也沒有問,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元帥,護衛我們來的五百人也是驍勇善戰之士,我們現在跟著大元帥,安全無虞,這五百人,不妨也讓他們去見見世面!”

蕭綽道。

“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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