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載出使西北的這些日子,甘井莊學堂的小混賬們基本散養。

李敬玄接手了學堂的日常工作,但終究少了幾許威嚴。

雖然李敬玄出身弘文館,可他並不被李治待見,而且剛來學堂時搞的那點小陰謀小詭計,也不得學子之心。

李欽載走後,李敬玄並不能掌控學堂,小混賬們皆是各家權貴子孫,一個小小的弘文館學士怎麼可能鎮壓得了他們?在學堂裡,小混賬們唯一害怕和敬服的,只有李欽載一人,他一離開,混賬們頓時翻了天。

再加上甘井莊野雞學堂跟別的書院不同,它是專教理科的,李敬玄的滿腹經綸在學堂裡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於是李敬玄無奈之下,只好決定提前放假,將各家權貴子弟打發回長安。

李欽載回長安後諸多應酬,李素節等弟子倒也識趣沒敢打擾,直到今日方才登門道賀。

弟子來訪,先生當然很高興,就算不高興,看在禮物的面子上,也必須強作歡顏。

相比李欽載的應酬式微笑,李素節等弟子卻非常興奮。

李欽載這位先生雖說在學堂的時候很兇,動輒體罰抽鞭子,而且喜怒無常,嘴也毒得很。

細數起來,缺點一大堆,可弟子們不知為何,卻跟李欽載愈發親近,這種親近感連他們自己都感到羞恥,總在反省自己是不是犯賤。

而李敬玄那麼溫和友善的人,每日掛著和煦爾雅的微笑,也從不體罰學生,奇怪的是,李素節等人卻對他親近不起來,無論李敬玄如何示好,眾學子終歸對他抱有幾許疏離感。

進了屋,屋裡果然很暖和,正中間生了一爐炭火,一根菸囪直插房頂,爐子上坐著一壺熱水,地上還有幾許炭渣。

很接地氣的畫面,看起來特別符合一位辛勤無私默默奉獻的支教窮老師的形象。

可惜真相很殘酷,這位接地氣的老師一點也不窮,富得滋滋往外冒油,還斤斤計較學生上門有沒有帶禮物……李素節等人進了屋便好奇地打量四周,然後七嘴八舌再次恭賀李欽載晉封縣侯,最後紛紛問起李欽載出使西北的經歷。

李欽載的述說很簡潔,總結起來大抵一句話,“跋涉,到達,談判,談不攏,打,再談,談崩了,繼續打,打贏了,拿來吧你.”

一句話總結完,李素節等人目瞪口呆,皆被李欽載簡潔到令人髮指的述說驚呆了。

我們這麼多人姿勢都擺好了,就等著狠狠讚頌你呢,你好歹多說幾句呀,不然誇你都不知從何下嘴。

“就這?”

李素節下意識脫口道。

李欽載眯起了眼睛,目光很不善:“你是在鄙視我嗎?小子,翅膀硬了?”

李素節一驚,急忙道:“不不,先生誤會了,弟子的意思是,您說得太簡潔了,弟子無法從隻言片語中感受到先生躍馬縱橫,為大唐捨生忘死殺敵建功的豪邁.”

李欽載笑了:“翅膀硬了也沒關係,有先生在,保證三日之內把你們一個個變成折翼的天使,太久沒見,想必你們都很懷念被先生抽鞭子的滋味……”眾弟子臉色驚恐,一齊搖頭,表示並沒有。

“我出使西北後,學堂如何?有沒有人闖禍作死?”

眾弟子繼續搖頭。

“李敬玄呢?給你們放假後,沒佈置海量的作業嗎?”

眾弟子面色一慘,仍然搖頭。

李欽載嘆了口氣:“學生放假居然不佈置作業,李敬玄很不稱職啊,不過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日你們既然都在,回去時不妨把作業帶走.”

“過完正月,學堂開學,我要一個個檢查作業,誰若沒做,呵呵……”眾弟子一齊露出懊悔的表情。

今日不該來的,誤入龍潭虎穴了。

悽愴的人群裡,契苾貞突然問道:“先生,若弟子不做作業,會挨多少鞭子?”

“一百記.”

契苾貞掰手指估算了一下,突然笑了:“打不死我,哈哈,先生恕罪,弟子就不做作業了,開學時先生抽我一百記鞭子便是,弟子認罰.”

這下整得李欽載都不會了。

如此頭鐵的嗎?寧願少半條命都不願做作業?其餘的弟子欲言又止,他們也很想學契苾貞,可惜他們不夠皮糙肉厚,一百記鞭子終究要賭一回生死,還不如捏著鼻子把作業做了。

於是弟子們英雄氣短,沉痛嘆了口氣。

師生眾人又聊了一陣,李欽載猶豫了一下,道:“按說你們來拜訪,我隨便應付你們幾句就該讓你們滾蛋……”眾弟子:“…………”李欽載隨即又笑了:“但是,看在你們帶了禮物的份上,為師我允許你們留下蹭一頓飯,畢竟伸手不打送禮人嘛,讓你們蹭頓飯比較符合禮尚往來的原則.”

李素節哭笑不得地道:“多謝先生賜飯.”

眾人等待時,李欽載便不管他們,繼續忙活自己的事。

李素節等人湊了上來,見李欽載用銼刀,鑿子在一堆名貴木材上敲敲打打,不由好奇問道:“先生在作甚?又是什麼了不得的新奇物件麼?”

李欽載頭也不抬地道:“做點小玩意兒,給家人用的.”

李素節分辨半晌,輕聲道:“這是……木珠子?”

李欽載沒理他,將十餘個紫檀珠子鑿好打磨光滑後,再用一根紅繩串了起來,最後將它握在手心裡,一邊轉一邊摩挲。

眾弟子愈發驚愕。

“先生,您究竟在做什麼?它……有何意義?”

李素節愕然問道。

李欽載笑道:“世上的每一件事物的出現,不一定都是有意義的,只能說是合理的存在,就像你們一樣,你們活著沒為大唐立過寸功,沒為國庫增過賦稅,沒給子民謀過福祉……”“若世上人和物的存在都必須有意義,你們這群仆街豈不是都該跳井?但你們仍然厚顏無恥活得好好的,為什麼?”

李欽載一邊摩挲著手裡的珠子,一邊認真地道:“因為老天爺是寬容的,他允許某些物種毫無意義地存在,你們再沒用,至少能造糞啊.”

李素節等弟子不由熱淚盈眶。

來了,來了。

這該死的熟悉的壓迫感……彷彿被人冷不丁灌了一口砒霜,刀鋒般的言辭讓人生不如死。

先生在吐谷渾的死人堆裡打過滾回來,風采依舊,依然是那麼的萬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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