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國度與海拉的冥界並不一樣,這裡不是荒蕪的大地,而更類似於夢境國度,有各種各樣的宇宙規則碎片組成的奇幻夢境,有可能上一秒還在一座古怪的黑森林裡,下一秒就來到了仿若哥譚一般的黑暗城市中,對於秩序生物而言,這裡的一切都是混亂的。

人類的靈魂在進入死亡國度的過程中不是完全的沒有意識,他們會跌入一段光怪陸離的夢境,通常是他們自己生前的記憶,他們會在夢境片段當中,把那些他們印象深刻的記憶場景再體會一遍,也就是所謂的走馬燈。

但這個過程其實是在確認這段靈魂的所有編碼,以方便資料庫將它們刪除。

由於某些原因,死過許多次的席勒是第一次體驗這段載入過程,先是從黑暗之中墜落,然後感受到了朦朧的光亮,追尋著光亮繼續向下落,好像泡在羊水之中的溫暖包裹了他。

失重感越來越弱,席勒感覺到自己觸底了。

努力集中精神,然後用力睜開眼睛,恍然之間,席勒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座熟悉的教堂裡。

就像那種加了特殊光圈的鏡頭拍攝出來的畫面一樣,到處都是一片朦朧夢幻的光暈,所有東西都沒有細節,但卻都能勾起回憶。

席勒本能的回頭,看到了背後高大的十字架和張開雙臂、眉目低垂的耶穌像。

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教堂的門口響起,一個人影朝著這邊衝過來,濾鏡瞬間就被打破了,席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看到娜塔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並說:“席勒,你還好嗎?”

“我沒事.”

席勒轉頭打量了一下週圍,場景依舊還是有些模糊,就連身前娜塔莎的輪廓也並不確切,從娜塔莎瞳孔上的倒影來看,她看自己應該也只是一個模糊的人形,如果不是聲音還算清晰的話,甚至無從分辨身份。

“我們簡直像是進到了一個電子遊戲裡.”

娜塔莎聳了聳肩,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和自己,並說:“這裡應該就是地獄吧?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這裡不是地獄,至少不是墨菲斯托的那個地獄,如果計劃順利的話,這裡應該是死亡國度的邊緣,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穿透屏障進入真正的死亡國度,然後成為那裡永久徘徊的迴響.”

“那麼,這教堂是怎麼回事?”

“這應該是我生前的某段記憶.”

席勒顯得一點都不著急,他走到了教堂第一排最靠窗的位置坐下,用手拍了拍旁邊的座位,示意娜塔莎坐過來。

“好吧,這可是我第一次死,顯然沒你這麼經驗豐富,現在你可以給我講講你的計劃了吧?”

娜塔莎坐到了席勒的身邊,兩人一起坐在教堂第一排盯著前面巨大的十字架,而席勒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出乎了娜塔莎的預料之外。

“很抱歉,我從一開始就騙了你,雖然我確實不是一個醫生,但我受一名醫生的囑託,在接下來與所有人的溝通當中,目的都是儘可能的改善他們的心理健康狀況.”

“委託你的是席勒醫生嗎?”

“是的,女士,但我首先請你回答幾個問題,你現在感覺如何?”

“很難說.”

娜塔莎嘆了口氣,手肘壓在腿上,身體向前傾,盯著面前反射著夢幻光澤的格子地磚說:“有一種透支過後的疲憊感,但又有些難以說清的解脫和放鬆.”

“能仔細講講嗎?”

“更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明知事不可為,所以就乾脆待在原地等死的放鬆.”

“那麼,我們把目光投向更早些時候,我們兩個搏鬥的過程中你感覺如何?”

“我喝醉了,沒想太多.”

席勒轉頭看向娜塔莎說:“女士,現在我們不是在神盾局的辦公室裡,這裡是凡人無法踏足的神之領域,沒有竊聽器,沒有記錄本,我也不是審訊你的特工,我知道你有權利說任何一個答案,但我從個人角度出發,希望你能足夠誠實,因為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局面,可是包含了我不少的勞動成果呢.”

“你可真會說話.”

娜塔莎用雙手把額前的頭髮捋向腦後,她並沒有再嘲諷席勒,而是真心實意的評價,她發現這個席勒的確很擅長打動他人。

“那有些太過激烈了.”

娜塔莎最終還是回答道。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娜塔莎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說:“沒必要談這個,不起作用.”

“那麼,來聊聊我的經歷吧.”

席勒並沒有苛責,而是換了個話題,他靠在教堂長椅的椅背上說:“你應該從查爾斯教授那裡聽說了我的一段經歷,在我幼年時期曾經被帶到神秘組織的實驗室當中去,並在那裡接受了長時間訓練.”

娜塔莎眨眼的頻率微微變快了,但她還是控制著自己沒有轉頭,默不作聲的待在原地。

“他們的目的就是把我訓練成一個能夠製造混亂的殺戮機器,所以就算我天賦異稟,也必然要經歷一些專業的特工訓練.”

席勒的聲音開始變得越來越遙遠,就像是在地平線上迴盪的天邊之音。

“其中有一項訓練令我很感興趣,也正是在那項訓練當中,我發現我對疼痛的感覺異於常人.”

娜塔莎就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一樣,她的喉結微不可查的上下動了一下,頸部的肌肉也隨之抽動。

“疼痛反射是一個人最基礎的反射,這來源於我們身體自我保護的機制,疼痛是對於危險的提醒,不光是對於外來危險,也是對於內在危險的提醒.”

“如果一個人的胳膊被野獸咬傷,那麼他就會遵循本能把胳膊收回來,然後逃跑,如果一個人肚子疼並腹瀉,他就知道自己可能吃壞了東西,並及時調整食譜避免中毒,某種程度上來說,在人類演化過程中,對疼痛反應越敏銳,越容易活下來.”

“但如果你需要的是一個殺戮機器,而不是一個人的時候,疼痛反射就是不必要的,是需要被人為篩選並剔除的.”

席勒輕嘆了一口氣,低下頭說:“我的疼痛反射天生就比較弱,非生理方面,更像是精神異常遮蔽了痛覺的一部分影響.”

“看出來了.”

娜塔莎有些悶悶的說:“我在你胳膊上劃了一刀,但你的第一反應卻是思考,而不是因為疼痛縮回手.”

“雖然我動手之前考慮到這一點了,但我沒想到你有這麼誇張,你又不是專業特工.”

娜塔莎有點抱怨的說道。

“那麼身為專業特工的你是不是更誇張呢?女士?”

“好吧,你就是想撬開我的嘴.”

娜塔莎有些煩躁的甩了一下頭並說:“是的,可能比你想象的還誇張,我完全沒有疼痛反射.”

兩人沉默了下來,席勒在為這個事實感到震驚而沒有說話,娜塔莎等他開口,可遲遲沒有等來,於是也不想浪費時間,直接說。

“就像你所說的,是經年累月的嚴苛訓練剔除掉了這部分本能,哪怕我只剩下一口氣,依舊能夠比常人更穩定的舉槍瞄準射擊,槍法依舊很準.”

“我胸口上的三個洞表示贊成,女士.”

娜塔莎卻搖了搖頭說:“不,本不應該有三個洞的,如果是在往常,你會被一槍斃命.”

“哪怕你已經無限接近於死亡?”

“哪怕我已經死了.”

娜塔莎轉頭看向席勒說:“我手指的肌肉反射也會在最後一刻扣下扳機.”

席勒又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在人們感覺到痛苦時,他們通常會祈禱,希望神明能為他們消除痛苦,但人類的情緒結構遠比他們想象的更為精密,如果沒有痛苦,就不會有快樂.”

“人們的靈魂是一棵大樹,長在地上的部分代表著各種各樣美好的感情,而深埋於地下的部分,則是他們不願意提起的痛苦或是病態.”

“如果盲目的將地下的根系剔除,或是乾脆將上下兩部分完全分離,所導致的結果就是上半部分的快樂幸福和其他正面情緒也會逐漸枯萎,整棵樹變成腐朽之木.”

“人們常說,有些人在三十歲時就死了,只是到七十歲才埋,這並不少見,他們與自己極端渴求的激烈情緒和解,不是因為他們得到了,只是再也沒有如此熱烈的感情讓他們繼續想要了.”

“有些人將這種狀態叫做勘破紅塵,叫做穩定和平靜,但還是那句話,我更願意稱其為‘麻木’.”

娜塔莎靜靜的聽著,什麼也不說,隨後她轉頭看向席勒,看到他在教堂彩窗朦朧的光線之中愈發模糊不清的側臉像晨光之下起伏的山影。

“你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答案.”

席勒轉頭看著娜塔莎說:“尼克、埃裡克、奧丁、海拉,你們都一樣,你們並不是精神疾病患者,比任何人都要更穩定,你們為自己的糾結和困厄找到了所有出路,只是平凡安穩的日子裡激情不再.”

“只是,女士,你比他們要更嚴重的問題在於,那些有關痛苦剔除的訓練的創傷不是消失了,它依舊在時時刻刻的影響著你,你的麻木還在不斷成長,直到某天,它會吸乾地面上的大樹所有的養分,然後把你變成行屍走肉.”

娜塔莎面無表情的沉默了一會,然後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感同身受.”

席勒又把後背更向後靠了一些,長出一口氣說道:“終其一生,我都在試圖平衡病態與常態,以前我對病態不加遏制,導致陷入瘋狂,那位醫生將我的病態封印,又使我陷入無力快樂的麻木,我的高塔與深淵正在這種自我爭鬥的過程中逐漸完善.”

娜塔莎嚥了一下口水,她沒想到席勒會在她面前如此深入的剖析自己,女特工也從來沒想到這個世界上會有一件事她需要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氣去做。

這甚至不是什麼很難的事,但又比這個世界上所有事都難,那就是敞開心扉,真實的描述自己的感受。

“在你……在你像剖一條魚一樣把我剖開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激烈情緒在我的腦子裡炸開,我想那是恐懼,但當時我覺得不可能,我以為我早就把這種情緒進化掉了呢.”

娜塔莎笑了笑,像是半開玩笑一樣說:“隨後就是震驚,因為我居然感覺到了疼,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種感受了,曾經我接受的訓練讓我完全免疫了痛覺反射.”

“並不是說感覺不到痛,只是疼痛傳遞到大腦之後,反射神經無法工作,我可以用我的理智控制我所有肌肉的運動不存在失常的部分.”

“這就是我任務成功率如此之高的秘訣,那些所有想要和我以傷換傷的目標,都比我更早來到了這裡,他們早在地獄中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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