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城三月下旬的天氣還有些涼。

方卓推著輪椅,帶著江上洲在陽光下的草坪旁散步。

“往八號樓那邊走,那邊的櫻花開了.”

江上洲指了個方向,又問道,“方總,你最近身體怎麼樣?”

“聽起來我好像也是有一把年紀了,倒真是很少有人問我的身體狀況.”

方卓慢慢的推著輪椅,笑道,“前陣子剛做完例行體檢,甲狀腺早先有結節,沒啥變化,支氣管有點炎症,別的都沒啥,哦對,本來不想做胃鏡,家裡還是讓做個,我又不想麻醉,等有空吧.”

江上洲如此聽著,悠悠的說道:“別等有空了,知道你方總忙,正好今天來醫院了,順便做個胃鏡回去,年輕人也得注意身體.”

“不礙事,人吃五穀雜糧,有點小毛病不礙事.”

方卓推著輪椅,瞧見了八號樓外盛開的櫻花,發現不少人都在拍照,也就沒有上前,只和江博士遠遠的欣賞。

“你上次去看as,感覺怎麼樣?”

江上洲提了句之前的歐洲之行。

“羨慕,想要,頭疼,做事.”

方卓簡要的說了自己的心路歷程,真羨慕,真想要,真頭疼,真做事。

江上洲聽了這話,一陣大笑,笑著笑著忽然有點接不上氣。

方卓見狀是真變了臉色,趕緊就推著他往回走。

“沒事沒事.”

江上洲緩了過來,“死不了,別緊張.”

方卓放慢腳步,頗有點驚魂未定:“江博士,你注意情緒.”

江上洲笑道:“方總,我這個時候還不讓我多笑,什麼時候笑?我要是笑死了,恐怕也是天底下最愉快的死法.”

方卓點頭:“是是是,你愉快了,我是百口莫辯了.”

“冰芯的方總向來橫行霸道,這次倒好,直接把中芯的董事長弄沒了.”

江上洲樂呵呵的說道,“這樣就威名更盛了啊.”

方卓吐了口氣,黑名更盛。

“哎,剛才想說什麼來著,噢,我是笑你這心態啊,還真和我這些年差不多.”

江上洲進行了情緒管理,語速也放緩,“誰看到好的不羨慕不想要呢?想要又拿不到也就頭疼了,頭疼完又不能幹等著,只能乾乾活做做事.”

他笑道:“這以前啊,我可能比你更半導體人多一點點,現在我在醫院裡躺著,你在上面頂著熬著,大概就是你更多一點點了.”

方卓莞爾:“是有點熬,但也沒那麼熬,每次想著冰芯已經比中芯強不少,我夜裡就能樂開花.”

江上洲坐在輪椅上,伸手指了指方總,瞪了兩眼:“你這會不怕我情緒激動了?”

方卓嘿然,繼續推著輪椅往前走。

“我聽說你們現在在搞一個4x計劃?”

江上洲問道。

方卓有些迷惑的重複:“4x計劃?”

自己怎麼不知道。

江上洲見方總這表情,也覺詫異,說道:“就是聽有人說你們在華虹線上搞的,是謠傳嗎?”

方卓想了想,恍然的糾正道:“不是4x計劃,是xxxx計劃.”

“有什麼區別,不就是4個x嗎?搞abc對照線,搞備胎的,是這個吧?”

江上洲確認道。

“華虹的對照線是xxxx計劃的一部分.”

方卓解釋道,“這其實不是正式名,只是我們內部的叫法,如果某一天冰芯也像華虹這樣不能購買裝置和引進技術,那一天的月份日期就是這個計劃的正式名,比如,7月20號,那就是0720計劃,象徵著這個計劃被全面啟用啟動了.”

江上洲:“……”

片刻之後,他評價道:“挺花哨.”

“大家已經很辛苦了,花哨一點怎麼了,又不影響做事.”

方卓不以為然的說道,“晶圓聯盟提出來的,我覺得很好.”

“果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們這一系做事的風格都跟你差不多.”

江上洲露出笑容,“我看冰芯這幾個月的動作很大.”

方卓點點頭,說道:“冰芯在國內之前只是建立了廣泛而不夠緊密的聯絡,我們希望以後可以更加緊密一些.”

江上洲驚訝道:“你們都從華虹手裡強行買走生產線了,還要怎麼緊密?”

方卓的話還沒說完:“我也希望冰芯能夠進一步發揮它在國內的行業主導地位.”

江上洲訝異道:“方總,現在就是你們冰芯當盟主了,你還要怎麼主導?”

方卓調轉輪椅方向,佯怒道:“還能聊嗎?不能聊就給你推回去了啊.”

“聊,聊,再聊一會.”

江上洲笑道,“你看,方總,你們冰芯現在在國內的地位就是你現在這樣,隨時掌握著業界方向,我和廣大同仁感同身受了.”

但他隨即又說道:“你方總神通廣大,能看到更多,冰芯又有胡、梁這樣的技術團隊,你們的判斷肯定比我們強,願意繼續加大主導就主導好了,我又不攔你.”

方卓佯裝自傲道:“也要你能攔得住再說.”

江上洲失笑:“是,知道你們的厲害了.”

他伸手往前指了指走廊:“陽光曬眼,到走廊裡坐坐.”

方卓推著輪椅到了走廊,讓陽光曬著江博士的背,眼睛又在影子裡,然後自己也坐下,開口聊了聊這一次的歐洲之行與當前的euv技術進展。

江上洲緩著氣息,靜靜聽著最前沿的變化。

說實話,中芯現在並不關注這一塊,相較於冰芯,它還在繼續之前被中斷的製程追趕,不是沒有佈局下一代技術的夢想,只是沒有餘力。

而江上洲本人這兩年病情復發,僅剩的精力都在平衡中芯內部的情況,也是沒法關注這些。

現在聽著方總聊前沿,聊as和尼康,聊光學系統的數值孔徑,聊光刻機的套刻精度,聊光源功率的門檻提升,有一種……競逐的生機在面前。

“尼康失敗也不全是技術的問題,euv雖然幾乎逼近物理學、材料學以及精密製造的極限,但日本那邊是有機會的.”

方卓搖頭道,“尼康加入不了euvllc聯盟,我們面臨更極端的地緣政治因素,這方面是更難了.”

euvllc聯盟是英特爾和美國能源為了驗證euv光刻機可行性而牽頭成立的,包括了摩托羅拉、a、ib勞倫斯利弗莫爾、桑迪亞、勞倫斯伯克利三大實驗室等成員。

英特爾曾經力邀尼康的加入,但因為美國的阻撓,最後還是排除在外。

“尼康是要造光刻機,冰芯是要買,程度還有不同.”

江上洲緩緩說道,“但晚買不如早買,冰芯的製程越逼近先進水平,這個euv越是不好買.”

方卓微微點頭:“是這樣.”

as造出來euv還是希望多一份市場的,所以,它“曾經”接受了中芯的訂單,但這已經不全是市場因素,中芯的euv也就遲遲無法到貨。

基於同樣的理由,冰芯很難買,但不同時期的關係會有不同的視窗期,就像中芯當初成立又從美國拿到採購裝置和引進技術的許可,成為內地的獨一份,這同樣很難。

方卓希望出現某種因緣際會,也在嘗試推動這樣的因緣際會,看看是否能獲得一個視窗期。

現在除了as的超常規手段、日本的爆雷研究與技術切片,他還在思考這樣的機會能不能落在美國一些朋友的身上,畢竟,冰芯還沒上市。

一旦冰芯接近上市,來個好訊息幫忙沖沖喜,這不過分吧。

“要是真有你那個xxxx計劃被啟用的時候,恐怕會有很大的陣痛了.”

江上洲又說道。

“是這樣.”

方卓再次點頭。

“這個緊密聯絡和主導地位也是在加緊做準備是吧.”

江上洲說完這句,提了語速,跟著異口同聲的說道,“是這樣.”

他沒好氣的說道:“剛才還滔滔不絕,怎麼忽然就這麼簡潔了.”

方卓起身,推著輪椅:“聊很久了,你啊,還是保重身體,以後還有的聊,不急於這一時.”

他注意到這麼聊了一會天已經能明顯看出來江博士臉上的疲倦。

江上洲沒有拒絕被推回去,只是說道:“別急著走,我現在是隻爭朝夕,就得急於這一時,你跟我說的,我又不會給你洩漏出去.”

“我也沒說啥,我推著走,你就聽我說好了.”

方卓慢慢推著輪椅,組織了下語言,談到晶圓聯盟在國內的活動與冰芯這次規模的擴張。

隨著冰芯進行對照線的工作,正如他剛才所說,冰芯在行業的主導地位愈發得到實質性的使用,但這讓很多人都挺痛苦。

或者說,痛苦並快樂著吧。

對照線的存在意義就是向先進學習,可是,從落後到先進是需要付出艱辛努力和代價的,這份代價不光是自我,還有來自冰芯的干涉。

比如,併購重組。

在08年金融危機爆發的時候,國內半導體的不少中小企業就被捏合在一起,但那個時候的不少人沒有選擇,現在冰芯這樣流露意圖,多少就不太好接受了。

以及,牽扯到國資,情況就更復雜。

“所以,我剛才說,冰芯之前是廣泛而不緊密的聯絡,想要緊密就得深入干涉,這個事是挺招人煩的.”

方卓總結道,“尤其,沒有外在強烈壓力的時候,這個做起來還費事.”

江上洲回了一句:“照你這麼說,xxxx計劃啟動,外在壓力還能一下子把內部強行擰在一起了?”

方卓平淡的說道:“客觀的來說,我一直覺得這一點挺明顯的,也算是一個好處.”

他忽然又笑道:“大家一起陣痛,這麼想起來,似乎也就沒那麼痛了.”

兩人重新回了病房。

江上洲坐回床上,又沖走進來的兒子擺了擺手,示意要再聊一會。

“江博士,你多休息吧,我今天就不打擾了,也就是過年的時候沒瞧見你,我想著給你拜個晚年.”

方卓起身,打算告辭。

江上洲伸出右手。

方卓也伸手。

江上洲握住方卓的手,使了使勁卻沒多大力氣,態度很堅決:“坐,只爭朝夕.”

方卓無奈,也只能重新坐下,再繼續聊一會。

“方總,你們現在已經是一個很有活力的團隊.”

江上洲喘了一口氣,“今天見你,聽你說這些,我心裡是很高興的,你們內部肯定考慮了很多情況,我就不多說了.”

方卓微微皺眉,只覺江博士就這麼一會就顯得比剛才更虛弱,他笑了笑,很有信心的說道:“放心吧,我們三季度搞32n時候,你來參觀,我讓梁博士給你講講課.”

江上洲搖了搖頭,意思很明顯,但他沒有說這個,只是說道:“我過年在京城也見了幾位老朋友,你都留了電話的,真碰見了困難就找他們,不要怕費事,不要怕人情.”

方卓點點頭:“我做事向來應用盡用.”

“這些年,我就是忙著中芯的事,希望它能發展起來,可惜……”江上洲頓了頓,不無遺憾的說道,“可惜,張總肯定是不甘心的,但也沒辦法,總是會碰見一些我們能想到和我們想不到的挫折.”

他說的是張汝京無奈離開中芯的事。

江上洲慢慢換了一口氣:“中芯六月要開股東會,我這個董事長是沒法履責了,我已經和我的老同學張聞毅談好,讓他進入董事會,然後來接任董事長,他是個很穩妥的人選.”

方卓知道張聞毅,這位曾經在電子工業那邊任職,還當過華虹的掌門人,在業內有很深的資歷和豐富的經驗。

“公司裡我都聊過了,以後的中芯啊……”江上洲想著這些年的努力,有些悵惘的說道,“方總說咱們同氣連枝,我都是當真的聽的,中芯啊,技術上有問題,還望冰芯幫上一把.”

方卓輕輕拍了拍江博士的胳膊,笑道:“你這是要把中芯託給我啊,放心吧.”

“是託給盟主了.”

江上洲露出笑容,“人家劉備是白帝城讓諸葛亮自取,我也差不多,你要是看中芯不行,也就緊密的給主導主導.”

“好了,知道了,休息吧,三季度我帶你去廬州.”

方卓應了下來。

江上洲定定的看著方總,輕輕頷首,看著他站起來忽然又說道:“方總,我很喜歡你上次送我的《始聞秋風》,你今天就再送我幾個字放在病房裡觀賞吧.”

方卓之前寫過劉禹錫的《始聞秋風》送給江博士。

他聽到這話,左右看了看:“這也沒法施展啊……”

江上洲臉上帶笑。

方卓不是個拘泥的人,看著江博士難掩的虛弱,摸出鋼筆,又從桌上抽出紙巾:“我今天就隨便寫寫,等你休養休養,我送你個正式的.”

他略一沉吟,提筆落字,沒有避諱,直接在紙巾上寫了十個字送給江博士。

江上洲接過來紙巾,瞧見了上面的字。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好字.”

江上洲生死看開,端詳著字,“嘿,配我,我是不慚世上英啦.”

方卓笑道:“等你到廬州.”

江上洲慢慢點頭:“好,我們廬州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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