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酒店去倪潤峰家的路上,兩人沒有太多的交流。

因為,隨著長虹這場董事會的結束,全國首富抵達蓉城的訊息就擴散開來。

去年,國家統計局釋出《關於我國gdp核算和資料釋出制度的改革》,隨後又把原定於03年的第三產業普查推遲,計劃在2005年及2006年分別進行的工業普查和基本單位普查合併,同時將建築業納入普查內容,統稱經濟普查。

也即,今年2004年的年底要進行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

gdp這個詞的分量愈發的重,在很多任職考察中擁有難以取代的位置。

所以,方卓一路上接到的電話層級越來越高。

從招商局到市裡領導再到省裡領導,大家的態度都相當熱情,想讓這位全國首富好好考察一番本市本省。

就去年廬州那個百億預算的專案落地,各個層級的領導沒有不知道這個事的,十里八鄉都傳開了,說那個男人能賺錢,真花錢,敢花錢。

那時候,人家還不是全國首富,今年更進一步,這“過來”不叫“過來”,在電話裡被稱為“蒞臨”。

轎車抵達倪潤峰所住的小區,方卓接了最後一個電話,居然是來自剛剛分開沒多久的國資副局魯景民。

不少領導想弄清方首富來這邊是考察什麼專案,左問右問,知道事關長虹,又從魯景民口中知道兩人能搭上線,也就託請這位當個中間人好打照面。

魯景民半主動半被動的應下這活,這通電話打過來已然不是方卓離開會議室時說的“明天我給各位領導賠罪”,而變成各位領導給方總接風。

短短一段路程,剛剛結束一場董事會的方卓便被預定為第二天省市領導的座上賓。

倪潤峰一路上也聽到小方總的電話不斷,下車之後笑道:“方總,我們川蜀領導向來熱情待客,你體會到了吧?”

方卓感慨道:“這充分反應了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後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

倪潤峰一愣,不知該怎麼接話。

“哈哈,想起今天來時看的報紙.”

方卓微微一笑,“說起來,今天的航班有點延誤,但老倪你一定猜不到我的電話一直在接誰的來電.”

倪潤峰差點忘了這事,開會前確實打不通小方總的電話。

“我之前想買一支美國的籃球隊,就是姚明在的那個隊,我到這邊後正好球隊老闆亞歷山大給我電話,要聊球隊出售,還要我做一些買下球隊之後的承諾.”

方卓笑笑,“這路上我是心急如焚,又只能耐下心來應付那邊.”

這話當然半真半假,他確實接到了亞歷山大的電話,火箭隊的收購事宜有了進展,但也刻意等了等才抵達酒店,這會和老倪聊起來是有個差不多的讓彼此都願意相信的正當理由。

如果不出意外,接下來,還有不少事需要彼此都願意相信。

倪潤峰果然也沒說什麼,還是感謝道:“這次多虧了方總,如果不是方總,趙詠這次的董事會真的十拿九穩.”

“你們這個真是董事會嗎?二三十號人參加.”

方卓連連搖頭,哭笑不得,“今天晚上回去,估計得有不少人計劃去買長虹股票了.”

倪潤峰的腳步一頓,趙詠肯定以為今天十拿九穩,喊來不少中高層,沒想到突如其來一個利好訊息,股票要反彈了。

真要較真,證監會有可能追責。

他搖搖頭:“這個會議是要擼掉我,參與人員也出乎我意料.”

倪潤峰帶著小方總到了自家門前,他一邊開門,一邊狀似無意的問道:“方總和apex簽了合同,有見到季隆芬嗎?”

方卓平靜的答道:“沒見到,我人到了國內,然後紐約那邊傳來的訊息,季隆芬的兩家公司狀況都已經十分糟糕,易科不接手,你們長虹的海外產品就要爛掉了.”

倪潤峰心裡安穩了下來,又嘆口氣,邀請小方總進家。

他回來路上給家人打了電話,這會飯桌上已經擺好酒菜,還有個略顯稚嫩的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快步從廚房出來打招呼。

“爸,你回來了,這、這是方叔叔嗎?”

青年在看到方卓的時候遲疑了。

倪潤峰倒是毫不遲疑:“這是你方叔叔,就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易科方總.”

他又為方卓介紹道:“這是我兒子倪博仁,二十一了,就在蓉城讀書,今年大四,現在在長虹實習呢.”

“方、方叔叔好,我是倪博仁,博學的博,仁義的仁.”

倪博仁還是喊不太出口。

方卓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的意味,笑著和青年握了握手,說道:“我和你爸是忘年交,其實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咱們各論各的,我喊你爸‘倪老哥’,你就喊我‘方叔叔’.”

倪博仁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倪潤峰迴頭看了眼自己的傻兒子。

倪博仁走了兩步才發現,這不還是“方叔叔”嗎!“方總,坐,我這兒子就做的一手好菜,今天時間來不及,我讓他買了些熟食,炒了個兩盤拿手的.”

倪潤峰招呼道,“我愛人在涪城,她今天可管不了我喝酒.”

方卓笑道:“那也不能多喝,喝酒啊,微醺最好.”

倪潤峰贊同這一點,讓兒子倪博仁也在桌作陪。

兩人前三杯酒只是寒暄,第四杯酒還沒開始,方卓有點生氣的問了個曾經問過的事。

“老倪啊,你們長虹在apex的貨也太多了,就現在的海外倉庫里加上沃爾瑪的倉庫,還有億,我就不明白,你們長虹怎麼就那麼輕易的把貨給了出去.”

倪潤峰這次沒提和apex公司有保險保障的事,他搖著頭:“方總,其實我也很為難,真的很為難,別看我是長虹電器的董事長和總經理,但有的事,唉……”方卓吃了口菜,等待下文。

倪潤峰唉聲嘆氣之後繼續說道:“國企很多時候做事得看領導的意思,方總做民營不知道我們的苦惱,領導重視的是把企業做大,規模做大.”

“為了做大,寧願來犧牲利潤換取銷售規模,相較於提高利潤,這樣能給領導帶來更多的貢獻.”

方卓已經懂了,這可能確實是個理由。

倪潤峰又說道:“像長虹所在的涪城,我們長虹前兩年做海外出口,每一個領導看到我都是喜笑顏開,方總,你說我又能怎麼辦?”

“集團絕對控股,我2000年的時候被換下去過一次,方總,當時趙詠在位,他要減產能,然後我又上去了,換了你在我這個位置,又要怎麼辦?”

方卓微微皺眉,沒有回答假設性的問題,只是抬手又喝了一杯。

倪潤峰四杯酒下肚,已然微醺,他開始更多的在小方總面前把長虹的海外戰略歸結於行政因素。

方卓靜靜聽著,心裡考慮怎麼和這位長虹掌門人展現來自易科總裁的軟硬兼施。

軟的一面,長虹的海外渠道已經被捏在手裡,管與不管,這家上市公司就是兩個樣。

硬的一面,長虹和apex之間存在的某些貓膩被季隆芬錄音錄了下來,此刻方卓口袋裡就有存著錄音的播放器。

但要怎麼平衡才能讓倪潤峰更好的意識到彼此合作的雙贏,或者,偶爾讓渡他的贏。

這需要處理的更藝術一些。

方卓如此考慮,覺得應該先把孩子支開。

“小倪,看你半天不喝酒,但都坐在這了,抿一口就忙你的去吧.”

方卓端起酒杯,看向倪博仁。

“陪你方叔叔喝一個.”

倪潤峰招呼兒子,不無感慨的說道,“我兒子從小被我母親帶大,書生氣更濃一些.”

倪博仁靦腆一笑,喝了半杯酒。

方卓心裡算了算年齡,忽然心中一動,改變了原先的想法。

他開口稱讚道:“老倪,你給你兒子起的名字很用心啊,這名字寓意真不錯.”

倪潤峰面露懷念之色:“小仁的名字也是我母親起的,說來慚愧,我母親和孩子一起的時間比我長,我過去幾十年一直忙在工作崗位,很虧欠家人.”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在國外出差,連她最後一面也沒見到,有時候想想,也不知道圖什麼.”

倪潤峰喟嘆不已,自顧自喝了一杯酒。

方卓默默陪著喝了一杯,開口道:“那你母親對她這個孫子期望也很高,倪博仁,倪博仁——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倪潤峰一怔,有點遲疑:“是,我母親起名很講究.”

一旁的倪博仁不滿的說道:“方叔說得對,奶奶就是從這裡取的名字.”

“老人家講究,是想著你好,想著你走君子之道.”

方卓笑著對倪博仁說道,“博學而篤志這一句是《論語》裡的話,但咱們中華文化很多都是相通的.”

倪博仁帶著客氣的說道:“請方叔指教.”

“孔子講仁是君子的品格,怎麼達到呢?要博學而篤志,要切問而近思.”

方卓娓娓道來,“博學而篤志又怎麼解?北宋的二程說,學不博則不能守約,志不篤則不能力行.”

“簡單的說,你要廣泛的學習才能有一個方向的深入,約就是專一、純粹的意思.”

方卓給自己倒了杯酒:“博學就是為了守約,咱們發散來說,這人啊在社會里經過各種各樣的打磨,各種各樣的誘惑,摔倒,爬起,再摔再爬,如此才能把一顆心打磨的純粹,但這個純粹還需要一個‘守’才能達到最後的仁.”

“不守就難達到最終君子的仁,人和事很多時候都是這樣.”

“小倪啊,你奶奶希望你以後即便歷經風雨也要能守住本心,守很重要.”

“微言曉義,老人家給你這個名字,寓意很深,你要時刻記住你奶奶的一片良苦用心.”

方卓如此說完,抿了一口酒,低頭去吃菜。

倪博仁聽得若有所思,他以往只知道自己名字來源於《論語》,沒想到還能繼續往下解出很多道理:“方叔,你剛才說北宋的二程是程朱理學的程嗎?”

“是程顥、程頤,他們對《論語》的解釋應該是《二程粹言》.”

方卓略一沉吟,“我看書比較雜,應該沒記錯.”

倪博仁頗為佩服的點點頭。

他剛想吃菜忽然發現父親倪潤峰的眼眶有些紅,驚愕道:“爸,你怎麼了?”

倪潤峰擺擺手,說不出話來。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道理只有和切身際遇結合起來才會讓人心中猛然一悸。

倪潤峰母親去世已經久了,現在從兒子的名字引出她起名的良苦用心,又加上最近的風波,他心中的感慨和慚愧交織在一起讓鼻頭陣陣發酸。

自己在長虹風風雨雨幾十年,眼看臨近退休,還是“守”不住初心。

一個守字,何其難也?倪潤峰用手揉了揉眼睛,深吸了兩口氣,對方總說道:“失態了,想起我母親,她是位中學語文老師,從小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也和我說過很多古文道理.”

“我其實不愛這些,上學的時候就喜歡和機械打交道,一晃眼,也很多年過去了.”

方卓很理解的說道:“父母對孩子對晚輩都是這樣,老倪,我相信你對你孩子也是一樣,今天見到小倪是個棒小夥,什麼時候你女兒從美國回來,一定也已經歷練的很有能力.”

倪潤峰剛要點頭,忽然心中一震,捏著酒杯的右手也是一抖。

砰!酒杯掉在了地上,碎成幾瓣。

倪潤峰怔怔的看著小方總,自己從沒提過女兒,更沒提過她在美國,也刻意避開這些,因為只要說起她在apex任職,一切脈絡就都昭然若揭。

什麼行政因素,什麼領導壓力,先前冠冕堂皇所推脫的話都成了最拙劣的表演。

從這一刻起,什麼讓人敬佩的老企業家,什麼風雨幾十年的彩電掌門人,都變成一個最好笑的笑話。

方卓平靜的看著老倪。

“哎呀,爸,你喝多了吧?我再拿個酒杯.”

倪博仁沒聽出來什麼不對,只以為是父親喝多了,沒拿穩酒杯。

方卓淡淡的說道:“小倪,別拿酒杯了,酒喝多也不好,今天就到這吧.”

倪潤峰嘴巴有些發乾,上頭的酒意也褪去大半。

他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我晚上回酒店還得開個會,今天盡興了,小倪,你送送我.”

方卓起身,招呼了一聲倪博仁,“你爸喝的不少,不讓他送了,讓他好好休息.”

倪博仁側頭看了眼父親,奇怪的沒得到什麼回應,連忙說道:“好,方叔,我送你.”

他覺得自己父親今天晚上真是喝得太多。

兩人很快起身出門。

家裡只剩下倪潤峰一個人。

他坐在椅子上,孤零零看著門的方向,雙手緩緩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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