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瞬間,成吉思汗想了很多。

中原的君主稱孤道寡,是因為統治者必然孤獨。

征服者更加孤獨,而從無到有地建立起整個政權,並以鐵蹄踏遍萬里的成吉思汗,在他前進道路的每一步上,都在拋開不能攜手的人,拋開與自己發生利益牴觸的人,哪怕血親也不例外。

他曾因為爭奪食物,殺死自己的異母弟別克帖兒。

他依靠安答札木合和義父王罕的勢力發展壯大,卻又和兩人兵戎相見,最終殺死了安答和義父。

他的胞弟合撒爾勇猛善戰,威望僅次於他,於是他藉著巫師闊闊出之口,指摘合撒爾有異心,打算將之殺死,最終剝奪了合撒兒的權利和部民,使他鬱鬱而終。

這難道是因為成吉思汗刻薄寡恩?難道是因為他沒有正常人的感情?

非也。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要實現宏大的目標,就必須聚合萬眾之力。

但這世間人人都有私心,人人都有惰性。

草原上無數民族千百年來滿足於搶掠和內訌,正如天上群星流轉一年年地重複,成吉思汗要他們統合為一體,要他們不斷征服,要他們學會統治,哪裡是容易的?

同伴越多、部屬越多,種種紛亂想法也就越多,成吉思汗必須不斷的把秉承雜念的人剔除出去,把拖後腿或者敵對的人消滅,才能推動著蒙古人這個整體隆隆向前。

這個推動的過程,既是他不斷攫取利益,又是他無奈地看著身邊人不斷被利益挾裹的過程;既是成吉思汗越來越受尊崇的過程,也是他越來越孤家寡人的過程。

成吉思汗試圖建立制度來規範這一切,但草原上九十五個千戶設立的過程,不也同樣伴隨著陰謀和殺戮麼?

在那以後,當成吉思汗本人在中原遭受挫折,千戶那顏們若隱若現的串聯和反抗,更是從無停歇!成吉思汗為了發動西征,不得不先在草原上殺了個血流城河,至少屠滅了十幾個千戶!

可悲的是,這樣的事情週而復始,是不會停止的。

待到西征的目的順利達成,成吉思汗的四個兒子無不功勳赫赫,控制了龐大的實力,成吉思汗依靠自己四個兒子的力量,終於徹徹底底地壓到了草原上一切就有制度的遺存,使蒙古人漸漸脫離了部落民的身份,而是大汗的臣民。

但與此同時,成吉思汗的兒子們卻被利益挾裹著,試圖在大汗的眼皮底下有所伸張。

便如此刻,朮赤的態度,也是朮赤麾下的蒙古人和畏兀兒人、花剌子模人的態度。

朮赤部下的蒙古人,許多都攜家帶口,以整個部族為單位隨行出征。

他們轉戰兩年,越來越發現欽察草原的好處,覺得此地水草肥美不下故鄉,正好佔據了留給子孫。

畏兀兒人打不了硬仗,卻普遍腦子聰明,他們靠著蒙古人到處撈錢,希望蒙古人繼續向西,以便他們跟隨劫掠。

花剌子模籤軍確實都疲憊了,所以人人只盼歇息,無論往東往西,都等於要他們的命。

已經投降朮赤的欽察人渴望把蒙古的力量引入欽察草原,甚至覬覦更遠處的無數國度,以便他們狐假虎威,翻身作主人。

這些人統合起來,總數超過十萬,他們所思所想各有側重,但共同點就是不想去東方,更不急於面對一個新的大敵。

朮赤所表明的態度,便是這些人的態度。

當然,朮赤不是傻子,不會輕易被挾裹。

眾人利用他來向成吉思汗宣示態度,他也同樣利用了眾人,向成吉思汗表明了他自己真實的態度。

因為一向以來,朮赤都因為自家的血統而遭人懷疑。

察合臺就曾公開表示,朮赤是蔑兒乞惕部的種,沒有成為大汗繼承人的資格。

朮赤在欽察草原,是蒙古人的主帥,是數千裡疆域、百萬人之上的朮赤汗;回到成吉思汗身邊,卻只是血統存疑的兒子……

那他為什麼要回來?

這樣的行徑,對成吉思汗來說確實與背叛無異。

所以他才如此暴怒,可粘合重山的一句胡言亂語,忽然提醒了成吉思汗。

西征期間,朮赤並不是第一個遭到自己怒火傾瀉的兒子。

一年多以前,拖雷大量任用漢地文武,試圖用大金國的制度去駕馭新徵服的土地和人民,幾乎在河中建起了一個國中之國,而拖雷便是這個國中之國的掌控者。

此舉觸動了大量蒙古人的利益,一時間群情激憤,由此導致了成吉思汗的暴怒。

於是成吉思汗派出怯薛和近臣們,在短短一個月裡,就把拖雷任命的地方官員全部解職,把拖雷組織起的治理體系盡數摧毀,然後重新派駐達魯花赤。

要求蒙古人擔任的達魯花赤嚴格按照成吉思汗的大扎撒治理地方,為此造成了許多地方動盪,死者不下數百。

而當拖雷奔回成吉思汗帳前,誠惶誠恐請罪的時候,成吉思汗餘怒未消,親自持著馬鞭,把拖雷打得滿頭滿臉是血,當場暈厥;次日,又直接褫奪了他的一切權力和地位,讓他折返東方去做個探子。

可是……

拖雷離開以後,那些漢臣和契丹人、女真人的勢力就不存在了嗎?

成吉思汗此番西征,兩年裡征服瞭如此廣闊的土地,最關鍵的一點,便是因為蒙古軍在中原的連續失敗,迫使他們重視並學習中原的軍事特長。

蒙古軍越過鐵木兒懺察關隘的時候,沿途修建大型橋樑四十八座,負責的大都是中原降人。

蒙古軍攻城的時候,提供各種各樣攻城器械的,依然是中原降人。

蒙古軍受阻於阿姆河沿岸營壘的時候,是郭寶玉從上游施放火船焚燒營壘,隨後順勢登舟渡河,大破呼羅珊各部聯軍的,依然是那些中原降人。

他們有功勳,所以才得拖雷的青睞,進而簇擁著拖雷,按照漢家制度治理河中府。

而拖雷離開以後,他們依然在此。

蒙古人只要還想在河中施行統治,就始終離不開他們。

只不過他們把影響力低調地潛藏在各地達魯花赤身後。

成吉思汗非常清楚,讓草原上的牧人忽然去管一座城市,他們確實做不好,最終還得聽那些中原人的!

別說各地達魯花赤了,就連察合臺,成天拿著聖訓必力克說事……替他整理聖訓的,暗中出主意怎麼討大汗喜歡的,還不是幾個漢人近臣麼?

那麼,問題就來了。

也克蒙古兀魯思在西征之後,膨脹的太厲害了,而其內部許多雜質根本沒法像以前那樣剔除。

因為這雜質包括了漢人、女真人、契丹人、畏兀兒人、欽察人、花剌子模人乃至西遼舊地各種零散部落……他們已經是蒙古政權的一部分,甚至已經是蒙古政權賴以存在的基礎了。

當這個基礎有其訴求,就算是成吉思汗也不能無視。

幸運的是,作為他們利益代言人的,是大汗的兒子們。

兒子對著父親,終究是敬畏的,也先天地處在弱勢。

兒子們彼此之間,也終究還保留著兄弟情義,就算各自代表的利益不同,也不至於徹底撕破臉。

如果這些蒙古政權的新成員們不圍繞著大汗的兒子,而去圍繞別的人,那不是更麻煩,更難以壓制麼?

粘合重山總算還知道,拖雷絕不會眼看著長兄被大汗處死……若他背後的人不是拖雷,哪有不趁機煽風點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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