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城池之後要做的事,包括安撫民心、恢復秩序等等,在隨軍文臣幕僚們接手之後,一樁樁辦的都很順利。

軍隊要做的,便是震懾開封居民,展現軍威。

為此,定海軍參與了今日廝殺的部隊,由東西南北四面連夜入城。

自從郭寧忽然揮軍進攻,將士們大都經歷了連續半個月的高強度行軍作戰。

劉然所部從薊州一路南下,先是在炎熱天氣下強行軍,然後登舟渡海趕到山東,進入南京路以後,雖不擔任先鋒,但連續掃蕩各地金軍,戰鬥不休,斬首超過五百級。

待到臨蔡關前大戰,更不消說了。

張平亮在這日裡親手格斃敵人不下二十,並率部斬下有名有姓的金軍千戶首級兩枚。

有熟悉的軍官特意來告訴張平亮,說他在阻擊敵人時候,表現得到了周國公的親口讚賞,不出意外的話,估計很快就會得到提拔,最少也能升一級到中尉。

考慮到此戰之後,周國公麾下各部必定又要大幅擴充,說不定都將、鈐轄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期待。

這很讓人羨慕,張平亮對自己也很滿意。

因為心情好,所以他對城裡的居民並不苛刻,沿途都把軍紀維持的不錯。

從懵懵懂懂被強迫籤軍的流民,到殺人不眨眼的老卒,他用了五年。

從一個尋常老卒,到能夠牢牢管控部屬,同時盤算下封妻廕子的軍官,他只用了不到一年。

不止張平亮,此時沿著橫街前進的整支隊伍裡,所有將士的命運幾乎都是在這一年裡翻天覆地。

有人從流民到士卒,有人從士卒到軍官,而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有機會更進一步,無非有速度快慢、順序先後。

當然,更進一步的前提條件是,得經歷嚴格的訓練,還要去軍校裡讀書。

當然,最重要的,是從一場場的戰鬥中活下來。

這幾件事,可都不容易。

金軍的揀選素來鬆懈,訓練也形同虛設。

中都城裡的侍衛親軍,多有手不能持弓矢者;地方上的鎮防軍更不消說了,但凡身手好些的,絕不會出於正規訓練,而是將士們彼此較量傳授的結果。

與之相比,定海軍的訓練規程和針對基層軍官的培養,至少強出百倍。

張平亮記得,他自己在那種訓練之下,曾經好幾次動搖。

待到接受軍官的培訓,被強迫著認字和背誦軍規的時候,他好幾次被教官指著鼻子罵到嚎啕大哭。

他也認真想過,不如解甲歸田,老實當個種地蔭戶。

但是,當他想著要離開軍隊的時候,又總捨不得。

因為在軍隊裡,身邊的夥伴一個個都好勇鬥狠,野心勃勃,一個個都想著要在戰場上立大功,要靠軍功出人頭地,為家中的妻子父老爭來傳世的富貴。

這些人的想法,其實和張平亮是一模一樣的。

但原因又不止如此。

他更在意的,是那種軍中上下洋溢的得意勁頭。

便如此刻,凸眼和山雞這樣的普通士卒,也覺得定海軍是周國公郭寧的自己人。

他們在周國公的治下,享有特殊的經濟優待和政治地位,都為自己有幸成為其中的一份而自豪,絕不再把從前仰視的女真人放在眼裡。

但如果誰承受不了嚴格的訓練,就會立即失去軍戶的身份,同時也失去那些都元帥府賜下的待遇。

更可怕的是,從此不再是這個強大團體的一員。

這種結果,是張平亮無論如何不能承受的,所以他堅持了下來,而且很快成了合格的軍官,成了在艱險戰鬥時,被上司當作中流砥柱的可靠之人。

當然,這又離不開一點好運氣了。

今日惡戰時,劉然所部一度抵在最前。

戰後清點,千餘人減員了三百多人,其中戰死者將近兩百,餘下來的也有很多重傷。

比如劉然的甲士首領孫鬍子,大腿中箭之後起初還堅持作戰,半個時辰後高燒昏迷,這會兒身體抽搐,怕是挺不過今晚。

張平亮身邊的三個好手,都是多次劫後餘生的老兵,此前在北京路剿匪的時候,個個如狼似虎,殺人如麻。

但今天的廝殺過於激烈,凸眼一早就戰死了。

山雞和猴子兩個也都帶著輕重不一的傷。

這會兒兩人雖然很精神,卻明顯是極度緊張之後無法鬆懈下來,舉動帶著過份的亢奮。

比如猴子去挖田地、山雞生啃蔓菁這種舉動,就很不正常。

張平亮估摸著,別看他們偷偷地討論褲襠裡那點事,過了今晚,這兩位都會大病一場,別說第五條腿了,保不準十幾天都起不了床,還得勞煩自己給這兩人打飯。

其實包括張平亮自己在內,大家都只能仗著未懈的殺氣唬一唬人,再要做點什麼,真是不行了。

早年在大金國治下,尋常籤軍就是被拿來壓榨的命,人到了邊疆,飢餓、疲勞都是家常便飯,還時不時要出塞征戰,以命搏殺。

每年都有從河北、中原強徵來的精壯漢子,在接連不斷的苦役裡透支了生命力,直接就死掉。

包括張平亮在內的將士們,當年都是這樣熬下來的。

說來奇怪,為什麼當年熬得住,現在卻有點熬不住了?總不見得周國公給的好吃好喝,都餵了狗?

張平亮有些悻悻想到,看來還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以至於對付女真人的絕望反擊,自家都鬧得精疲力竭。

周國公的志向,絕不會僅限於控制大金的版圖,日後打仗的機會一定還有。

若每次的仗都打得如此辛苦,那像什麼樣子?我非得在操練時更上心些,平日裡狠狠敲打部下們,讓他們的武藝更精湛,配合更嫻熟,戰時才更有韌勁。

用周國公的話說,武人如鐵,要不停鍛打錘鍊才會成鋼,否則就會鏽蝕成粉末,最後跟隨不上週國公的前進步伐。

不過,眼下大家都沒力氣了,也有好處。

一行人遠看威風凜凜,湊近了瞧,又個個面帶倦容,還有不少受傷的將士騎著馬或者躺在兩馬之間的擔架上搖搖晃晃。

大家都虛脫了,就生不出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就算是心裡的燥氣、火氣壓不住,不至於燒殺擄掠。

膽子再大的,頂多偷兩個瓜菜,有助於保持王者之師的形象。

周國公調久戰之軍入駐開封,十有八九便考慮到了這個因素。

想到這裡,張平亮便格外重視起軍紀,山雞和猴子兩個沒走多遠,又想翻牆去一家大院裡看看,立刻被他喝止。

“哈哈……”

在他們即將進入的軍營正門處,郭仲元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對劉然道:“張平亮這廝,都能管住手底下的人了。

你這一部,確實軍紀森嚴了.”

劉然忍不住苦笑兩聲,知道自己早些時候對老友的包庇多了點,終究還是落在了上司眼裡。

好在這會兒,郭仲元懶得糾結雞毛蒜皮。

他道:“先前國公下令,入城之後,不得擅殺,不得放火,不得擼掠,也不得擅自抓捕俘虜、取用物資。

五件事,大體全都做到的,只有你這一部.”

劉然連連搖頭遜謝:“我部下的將士裡,老油子很多,節帥別看他們現在老實,那是因為疲不能興。

到了明天,說不定鬧出什麼。

我已經把軍棍都準備好了,明日裡非得痛打幾個,壓一壓他們的痞氣.”

“就算明天出事,今日能這樣,也不容易了。

你不曉得,從城北入城的張紹所部,十幾撥偷偷溜去城中搶劫殺人,現在趙決親自去盯著了,今晚就得砍腦袋嚴明軍法.”

“咳咳……張紹的部下,胡狄之人實在太多了,確實難管.”

“那還有李節帥所部呢……城南,城西和內城都是他負責,按說……”

郭仲元忍不住嘆氣。

他轉身指了指天空中躍動的紅光:“看到了麼?這裡頭,就有李霆所部新放的火,據說,還延燒到了內城好些重要官員的住宅,燒死了不少人!適才中軍有傳令官到,說國公勃然大怒,已經親赴李霆營中彈壓……”

話音未落,軍營門外另一側道路上,蹄聲如雷,十餘名騎士奔騰而來。

這十餘騎,都著軍法司部屬的服色。

他們各個高舉旗幟,馬不停蹄地越過郭仲元所在的位置,大聲喊道:“國公嚴令,入城諸軍不得擅殺,不得放火,不得擄掠,也不得擅自抓捕俘虜、取用物資!再有犯者,無需訊問,立斬無赦!”

十餘騎後頭,又有數十騎趕到。

這數十騎全都是周國公的親衛,人人手持直刀,沿街巡行,虎視眈眈,擺出了隨時斬首的模樣。

好在劉然所部的軍紀真是不錯,整條橫街兩側,那些跪伏靜候的人雖然瑟瑟發抖,卻明顯不曾遭到滋擾。

郭仲元拍了拍劉然的胳膊:“好,你替我長臉了!”

“不敢當.”

兩人安靜片刻,看著張平亮所部徐徐進入軍營,早有先期到達的數百名阿里喜們上來接著。

“這幾日裡,國公將要頒下在南京路的文武官員任命。

南京留守、開封府尹會是我,併兼管兵馬都總管府。

本路轉運使則是嚴實。

另外,副留守是尹昌,歸德府的宣武軍會交給郭阿鄰,蔡州昌武軍是燕寧,鎮南、武勝等諸軍節度使,都將有宿將出任。

你資歷甚淺,但能治軍,我會向國公舉薦你,出任南京路兵馬都總管府判官,替我掌紀綱總府眾務、分判兵案之事.”

劉然吃了一驚,慌忙道:“只恐我才德不足以……”

“莫要謙虛.”

郭仲元笑了兩聲:“才德如何,自有公論,不必你操心。

我用你,另有一樁關鍵,你可能想到?”

劉然稍一凝神,便答道:“想來,是因為我北京路逃兵出身,資歷淺薄,才能平庸,且無軍中根基,卻得上司青睞,連番拔擢……我既然能有前途,南京路的舊官,十三都尉的餘部,也都有指望.”

“道理是這個道理,倒也不必把自己說得如此不堪……”郭仲元笑道:“不止你一個,你再看,我和郭阿鄰,都是中都小卒出身;嚴實、燕寧、尹昌是山東地方降服的豪傑,你是北京路的新投之眾。

咱們全都算不上國公的舊部、嫡系,卻能得國公如此信賴,授以如此重權,足見國公的胸懷寬厚,用人不疑.”

劉然連聲應了。

郭仲元繼續道:“不過,如今國公的勢力將要遍及大金的疆域,在新人看來,咱們可全都是舊人,是國公的親信了。

既如此,咱們自家更要做得像樣,才不辱沒了國公拔擢我等於微末的眼光,對麼?”

“節帥,哦不,留守放心,我自當盡力.”

劉然俯首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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