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

自從郭寧掃平金國開封朝廷,北方大規模的戰事已經停歇,但在南方引發的政潮卻不是那麼容易平復的。

害怕驚恐的,有不知多少人;信心過於高亢的,又不知有多少人,他們又彼此的意見劇烈衝突,不斷引動風雨。

史彌遠自己清楚,自己的地位是政治妥協和叛賣的結果,基盤並不穩固,手中巨大的權力早已被許多人覬覦著,只不過以前無機可趁。

如今北方局勢丕變,己方若全然不插手,現在難免被人罵得體無完膚,可插手以後,那麼多人不知輕重妄圖更多好處。

別有用心之人再這麼一煽動,保不準鬧出什麼動靜。

他自己便是上一次大政潮的受益者,一手主導了針對韓侂冑的政變,可不希望重蹈覆轍,故而對此警惕異常,從一開始就在竭力找尋政潮背後的推手。

因為李雲的提示,他很快找出了推手,但又能如何?

這件事情牽扯到沂王嗣子,而沂王嗣子背後隱約就是當今的官家。

就算史彌遠身為朝廷宰執,也不能大動干戈。

承天門裡前陣子已經傳了幾句客客氣氣的話出來,意思是,史愛卿,差不多就得了!

既如此,史彌遠很快就宣佈,我老人家也病了,病的很重。

我不能上朝,官家本來也不管事,想折騰的,自己去折騰吧。

這種以退為進的姿態,是史彌遠常用的。

可倒黴的是,沒過幾天他居然真的生病了。

也不知是吃的東西不對,還是精神過於焦慮?他連著幾天腹瀉,平日裡方面闊口的威嚴面龐整個削下去一層,臉色蠟黃,下巴都顯得有些尖了。

史彌遠很不喜歡自己流露出虛弱姿態,所以頭兩天還堅持著,照常與親信下屬們議論公務,畢竟身在權力之巔,放眼望去,要麼是心思難測的手下,要麼是惡意橫生的敵人,怎都不能放鬆。

可是幾天之後,他不止腹瀉,還多了眩暈之症,症狀是不能驟然起身,也不能久站,否則必定天旋地轉,栽倒於地。

這一來,撐是撐不住了,不僅得躺著休息,還得夤夜從城裡招請名醫來診治。

醫生有說相爺肝陽上亢的,有說氣血虧虛的,有說痰溼中阻的。

還有一個,多半是庸醫,居然說史彌遠這是腎精不足的表現,史彌遠在男女事上倒真不熱烈,頓時大怒,將之趕了出去。

其餘幾個醫生討論許久,也沒開出藥到病除的方子,反倒是宰相府的僚吏逮著醫生一個個威逼利誘,不許他們把這訊息洩露出去。

僚吏們忙亂的時候,史彌遠把史寬之叫來。

李雲的手重,史寬之的臉到現在還腫著,塗著藥,因為牙齒鬆動,還墊了棉布在牙齦內側。

聽得父親召喚,他不顧辛勞趕來,詢問有何吩咐。

史彌遠看著自家長子,嘆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道:“今天我身體不豫,去不得外院。

你這模樣雖說狼狽,到底年輕,便辛苦些,代我走一趟!”

史彌遠栽培兒子,也就是這兩年開始。

史寬之起初有賈涉父子幫忙,辦事無往而不利,頗得了父親的誇獎,可到了最後,李雲自承身份,等若把史寬之襯托成了傻子。

史彌遠雖不明著責怪,做兒子的卻常懷忐忑。

這會兒史彌遠忽然召喚,竟讓史寬之代表他去參與政務,可見信任猶在……

史寬之又想,或許是因為自己捱了這一拳,所以父親心懷歉疚?

他一時間驚喜交加,只覺得臉都不疼了。

他立刻躬身道:“父親放心,我這就去。

父親若有什麼話要交待,我也一定帶到,必不有誤.”

史彌遠擺了擺手,沉聲道:“這幾日沒什麼要事,只有一樁,之前你不曉得,這會兒得知道.”

“請父親提點.”

“袁韶那頭,找了幾百個城狐社鼠,反覆滋擾沂王府。

而沂王嗣子則派了王府的伴當,連日出外痛打。

這件事,外頭頗有物議,覺得袁韶無事生非,沂王嗣子也失之輕挑,對麼?”

“是。

不瞞父親,我也覺得,這事情形同小孩兒打鬧,未免荒唐.”

“沂王府裡派出來的伴當,有兩個是我們的人。

因為毆打得力,已經得了沂王嗣子的喜歡.”

“這……”

“你知道就行,慎勿多言。

隔幾天以後,袁韶還會遣人鬧騰一下,演一場苦肉計,那兩人的前途就愈發光明瞭。

你這幾日與眾人會談,不要提起此事,不要阻止袁韶,只作不知就好.”

“孩兒遵命!”

史寬之滿臉傾佩,恭聲應了。

他卻沒有立刻退出門外,猶豫了下,又道:“父親如此深謀遠慮,對揚州那邊,就沒有什麼安排麼?”

“揚州?揚州有什麼事?”

史寬之咬了咬牙,道:“那李雲是周國公的使節,咱們動不得。

可那賈涉,明擺著與定海軍勾結,欺瞞朝廷,咱們就將之放過了?”

史彌遠輕笑兩聲:“不放過的話,你說該怎麼辦?”

“孩兒這段時間仔細想過,近來朝野多有指摘咱們的,說咱們在和北方爭奪利益時不夠強硬,懷疑咱們出賣大宋的利益.”

史寬之覷了覷父親的神情,繼續道:“其實這些蠢人哪裡懂得國家大政?他們所看見的,無非是眼前的一點。

那,咱們何妨就拿這個賈涉開刀,抖一抖威風?這人與定海軍關係很深,咱們拿下他,找個由頭嚴加懲治,正好在朝野大肆渲染一番咱們強硬手段!堵一堵他們的嘴!”

明擺著,史寬之這口氣咽不下去,不能發在李雲身上,就得去找賈涉的晦氣。

這倒也是人之常情。

史彌遠笑了笑,低聲道:“賈涉終究只是個倖進之人,拿下無妨。

但我聽說,淮東各軍州的文武,多一半都收了他的錢財賄賂,會替他通風報信。

你想謀劃他,卻也不易.”

“咳咳……”

史寬之咳了兩聲,史彌遠忽然就眼神一凝:“你做了什麼?”

史寬之深深俯首,稟報道:“父親,我已經讓真州那邊的忠義軍統制楊友去想辦法了。

楊友是北人,他和他的部下在淮南絕無人脈,必不致訊息洩露。

不過,這種事情總繞不過江淮制置使李珏和淮東經略安撫使應純之,若蒙父親應允,我想請人遞個話過去……”

聽了這番話,史彌遠臉色微變。

他讓史寬之去籌建新軍不假,卻不曾想到,長子對這支新軍的掌控力度如此之強,竟然能驅使他們去設局捉殺朝廷命官。

他這半輩子拼搏官場,權利慾超乎常人,實在不能容忍自家陣營裡有人能做到這種程度,就算是自家長子也不行。

想是這麼想,他很快掩飾神情,輕笑了兩聲:“這倒也無妨,你讓宣繒去傳話吧。

不過,我有個想法,你轉告宣繒.”

“父親但請吩咐.”

“咱們這一趟,說到底,是被定海軍牽著鼻子走了。

得到唐鄧兩州,也沒什麼可喜的,反而擾動臨安,應付得手忙腳亂。

到現在,真正入手的好處,只有南北貿易的錢財。

你當知道,大宋的朝堂上,多少人嘴上說的好聽,彷彿天然就願遵從我這個右丞相,其實他們翹首期盼的,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處,沒有好處,立刻反咬一口……所以那些錢財對咱們來說,還是很有用的.”

“父親說的是.”

“所以,你打算怎麼去對付賈涉,我不干涉,但有一條,你和宣繒都記住,那就是海陸兩端的貿易不能斷!該我們的錢財好處不能少!應由我們掌控的商路不能亂!”

“父親放心!”

史寬之再度深深作揖。

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頭,見史彌遠懨懨欲睡,才小步退出臥室。

這時他心中滿是興奮之情,覺得父親聽從了他的建議,願意給他掌握的力量以施展的機會,這無疑表明,父親對他的信重。

調動楊友去往揚州行事,說是為了洩憤也好,說是為了伸張他自己的權勢也好,只要辦成了,就一定是好事情。

想到這裡,他的腳步都情不自禁地變得輕快起來。

誰知剛下臺階,正撞上廊道側面走過來一個人。

“砰”地一聲,兩人俱都踉蹌。

再看這人,原來是宣繒。

宣繒和史寬之親善,倒不必客套。

他向史寬之點了點頭,便直衝進房。

史寬之想到自家要讓宣繒去傳話,便停下腳步,在廊道里等著。

宣贈進了臥房,回頭便關好房門,走到榻旁:“相爺,淮東出了事!”

史彌遠一驚:“什麼事?”

“江淮制置使李珏從揚州發來急報,說真州的忠義軍統制楊友造反,率軍攻打揚州。

淮東經略安撫使應純之與楊友裡應外合,意圖奪城。

幸而江淮制置副使賈涉臨危不亂,召楚州忠義軍平亂。

經一日苦戰,陣斬楊友,並斬亂兵數百人。

應純之怙惡不悛,在戰場上高呼酣戰,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終於引起義憤,遭亂刀殺死.”

這一通都是什麼屁話……

史彌遠接過文書看了兩眼,簡直氣到發昏章第十一。

楊友的忠義軍兵力有限,錢糧也仰賴朝廷,他們鬧餉或有可能,發什麼顛了去造反?

應純之是嘉泰三年的進士,從兵部侍郎任上出鎮淮東,楊友在他面前,連個螻蟻都不算,他憑什麼會看重楊友?

他的頭銜裡還有一個楚州知州呢,就算要和楊友裡應外合,又何必非得特地跑到揚州去生事?

身為楚州知州的應純之和楊友勾結,去攻打揚州。

結果楚州地方的忠義軍又提前知道,然後長途奔走數百里,到揚州去作戰,殺了自家的父母官?

退一萬步來講,應純之是名門之後,朱熹的弟子,就算有點出格的想法,再怎麼說,他也必然是大宋的忠臣!怎麼可能在戰場上公然口出狂悖之語?

這件事太胡扯了,這文書不像是文書,倒像是特意送來羞辱史彌遠和宣繒智力的戰書!

史彌遠把文書一扔。

宣繒撿起文書,滿臉苦笑:“李珏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定是被逼著寫出這東西的。

若非如此,他就算喝了十桶酒,醉死過去了,拿著腳趾持筆,也寫不出這樣的胡言亂語.”

剛說完,便見史彌遠扶著額頭,身體往榻上仰倒,他連忙近前扶住,伸手在史彌遠兩鬢輕輕按摩了一會兒。

史彌遠這才緩過來,低聲問道。

“其它各處,比如揚州的地方官員、駐軍、水師各部,可有什麼文書、表文?”

“全無.”

宣繒想了想:“這真是奇怪,或許這趟兵亂,結束得很快?相爺,再過三五日,各地總會有風聞,我到時候再仔細探察.”

史彌遠沉吟半晌,搖了搖頭。

又過了會兒,他低聲道:“楊友躁進生事,又拉了李珏和應純之為後臺。

結果賈涉和楚州那邊的忠義軍……我記得,那一路兵馬,首領是個女人?”

他記憶力極好,君前奏對的時候,無論是各地風土人情、官員履歷,只要官家提起,他都能侃侃而談。

但這會兒身在病中,腦子轉的難免慢些。

宣繒應道:“是個叫做楊妙真的女子,當日在山東,有個匪號喚作四娘子.”

“結果賈涉和那四娘子反客為主。

四娘子先一步領兵入城,在極短的時間裡,就殺了楊友和應純之,壓服了楊友的部下。

賈涉則挾持了李珏,讓他寫了這份文書,把髒水全潑在楊友和應純之身上.”

“丞相明見,我也覺得,情形當是這般.”

宣繒問道:“這份文書名為稟報,實際上是在威脅我們。

我們的應對若不合他們的心意,運河南北的貿易立時受阻,說不定忠義軍轉身便去投郭寧……相爺,你看咱們怎麼辦才好?”

史彌遠閉目良久,沉聲道:

“貿易受阻,南北都要吃賠賬。

這不是區區一個賈涉能決定的,不必擔心。

另外,跟隨著楊妙真南下的忠義軍,都是山東紅襖軍中的死硬之士。

當年郭寧傾覆了紅襖軍的基業,兩家打過惡戰,結下過血仇,他們也不會輕易去投郭寧。

就算要投,運河沿線到底還有多支朝廷兵馬在!”

史彌遠從宣繒手裡拿回那份文書,扯成碎片,往地上一撒。

“這文書,別再理會了。

之後如有稟報揚州情形的,全都不必理會……你去做三件事.”

“請相爺吩咐.”

“第一件事,應純之如何,不能聽外人的。

他是歿於外任,須得安排贈官、蔭子,賜諭祭葬。

要大張旗鼓,讓那李雲知道,再商議個好聽點的諡號,要帶‘忠’字的!”

“遵命.”

“第二件事,你按著平亂的賞格,帶上錢糧,去一次揚州頒賞。

你告訴忠義軍上下,楊友既然有罪伏誅,他們就得另外推個真州忠義軍統制出來。

此外,朝廷也外允准楚州的忠義軍推舉一個統制,都儘快報上來待朝廷認可。

此事辦完就回,不必理會賈涉,也別管李珏.”

“好.”

宣繒連連點頭,等了會兒,不見史彌遠說第三件事。

“相爺,相爺,第三件事呢?”

史彌遠的臉色一沉:“你來時,見到寬之了麼?”

“是,方才在廊簷下見到了大公子.”

“他心思多,這會兒估計還在廊下等著,你出去以後告訴他,身體不好就多休息,到處奔走,不利於恢復。

外院的事,不用他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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