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總是要聽的.”

章良朋想了想,又道:“出了這麼大的事,也確實得追查.”

周客山點了點頭,伸手示意相請。

“不過不能急.”

章良朋端坐不動:“咱們辦正事之前,賢弟且聽我說幾句話.”

“請講.”

“大宋在南渡以後,與南海諸國的貿易總額,每年大約在一千六百到一千八百萬貫上下浮動。

與北方各地貿易總額,雖有諸多阻礙,每年不下三百萬貫。

近年來因為貴國鼓勵貿易,我方也相應放鬆了許多禁榷的政策,南北兩個方向的貿易額都持續遞增,預計今年將達到兩千五百萬貫左右.”

“沒錯。

隨著中原、河北各地的秩序恢復,明年這個數字會達到三千萬貫,後年繼續遞增。

此等跨國、渡海的貨物,如南海的香料,北地的駿馬,運到大宋境內以後,至少有倍數之利。

而新增數字的五成,都由上海行,也就是貴我兩家攜手瓜分.”

“粗略匡算,到年底咱們結算利潤,當有三百萬貫;明年是六百萬貫.”

章良朋語氣平靜,周客山微微頷首。

今年三百萬貫,明年六百萬貫的鉅額利潤,便是上海行非得在海上離島設立南朝宋境的主要據點,又非得日夜戒備,壁壘森嚴的原因。

當年金國以鹽利為朝廷財政之本,立國以來長期維持的數字不過六百二十二萬貫。

承安四年起,朝廷提高鹽價,鹽利遂達一千零十七萬貫。

這個數字統共維持了兩年,接著就是民怨沸騰,烽煙四起了。

大周踐阼才一年,到處都要用錢,財政很是緊迫。

偏偏梳理鹽政尚需時日,聽說去年的鹽入還不到三百萬貫。

所以周客山說大周皇帝緊緊盯著這塊的收益,絕非虛言。

站在宋國的角度,這利潤也一樣是天文數字。

宋國和大周之間,是不是還要保留歲幣,如果保留,又該怎麼支付,至今還沒談出結果。

主要原因是朝議對此大都反對,而史相覺得,不妨以此作為維繫南北邦交的手段,有歲幣在,就總有點官面上的情分。

如果轉而去看當年大宋支付給大金的歲幣,引得多少仁人志士泣血義憤?多少人切齒痛罵?那不過每年銀三十萬兩,絹三十萬匹,折算成銅錢才一百五十萬貫罷了!

也就是說,兩家如果把今年上海行的收益二一添作五分掉,史相就等於把困擾大宋數十載的歲幣踹進了自己和黨羽們的腰包,憑此財力,在南朝官場幾乎可以無往而不利。

“問題是……這些錢直接揣進咱們的荷包,不合往日規矩.”

“什麼規矩,且說來聽聽.”

“一來,大宋官員多有託名肺腑之親泛舟入海,以謀商賈之利的。

咱們的上海行可沒帶著他們。

二來,大宋官員在泉、廣等處市舶司重徵焉、強買焉、或羅織罪名罰沒焉;在慶元府的市舶司動輒取七成貨物低價和買,直接抽取五分之二的利潤。

咱們的上海行打著史相的旗號,可從不給人強買的機會.”

“咳咳,慶元府的市舶司,便是仁兄你管著。

該你的份例,可從沒缺過.”

章良朋斷喝道:“那是另一回事!底下還有許多本來相干的人,現在吃不著了呢!”

你這狗官!你的份例裡頭,本就包括了底下諸多胥吏的份,否則哪裡會有這許多!他們吃不著,是因為你吃太飽了!

周客山心中大罵,沉聲問道:“還有麼?”

“有!”

章良朋坦誠地道:“第三條,大宋邊境的私港,多半都從事走私。

我記得光是楚州境內,就有私港四十一處之多,並得背後強宗大吏的支援。

但隨著咱們南北兩家直接攜手,許多走私商人已經轉而依附咱們,拋棄舊有的靠山.”

“還有第四條麼?”

“針對海外貿易的放貸收息,也是沿海各地官員的重要收入來源,還有大批軍官拿著朝廷支散衣、糧、料錢,私放軍債的。

但咱們這檔子生意,卻是北朝皇帝和南朝宰執的合股,壓根沒有借貸的需要,這一塊的鉅額利益,許多官員也別想了.”

周客山連聲冷笑:“按你這說法,咱們的上海行斷了大宋無數文武官員的財路,所以遭了千夫所指?”

“倒也不能說斷了。

舊有的財路,並不受影響。

只是新增的這塊,殊少外人分肥而已。

但自古以來,人心不足,得隴望蜀。

這一年來,誰不知道上海行作得千萬貫的生意,賺得金山銀海?光是流口水看著,不能吃進肚裡,已經足夠叫人利令智昏.”

“利令智昏,就敢連續製造海難,一次次殺人劫財?此輩是看不起大周的武威,還是看不起貴方史丞相的官威?又或者,是根本不知死活呢?”

“上海行的背景,畢竟不適合公開宣揚,不可能人盡皆知。

況且,沿海各地人物有了自家勢力,便覺山高皇帝遠,漢與我孰大,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這種人一旦利令智昏,行事根本就毫無顧忌.”

“你的意思是……”

“這一系列海難的罪魁禍首,我們可以追查,也必須儘快追查。

但追查一旦開始,就必定擾動廣南到浙東的各處港口,牽扯到各地的市舶、常平轉運、水軍、地方宗族豪強等許許多多方面,說不定,還會造成上海行掌控範圍以外的利益波動,引發政局動盪.”

章良朋沉聲問道:“你我二人推心置腹,無須虛言誆騙。

這的的確確是樁大麻煩,貴方對此,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咱們需得抽絲剝繭,緩緩地……”

“還不如快刀斬亂麻!”

“什麼?”

“這次被襲擊的我方船隻折返途中,已經審問了參與劫掠的賊人。

這些賊人以一個叫王子清的綱首為內應,遂能摸清我們的船行路線。

至於動手之人,有福建路的大海賊趙希卻、羅動天、週四六等,還有廣南的巨寇諢名過海龍、滾海蛟的.”

章良朋立刻反問:“你可知,這些人背後的牽連,多到不可勝數?我現在就告訴你,這些人背後,必定能牽扯到大宋朝許多軍州乃至路一級的官員!”

“牽扯到不就對了?”

“怎麼講?”

“我們立即編組精幹船隊南下,沿著兩浙路海上的私港、小寨一路痛殺過去。

抓到一個頭目,就查問他的後臺;查出了後臺,就遣人登岸將之攻殺。

對上編排個名目糊弄,對下一口氣殺到廣南。

凡是可疑之人,凡是牽連海寇之人盡數清理,海上自然太平,膽敢覬覦咱們上海行的人,也會一掃而空.”

章良朋瞪了周客山許久,重重嘆氣。

“賢弟,你須是讀書人,怎麼跟隨北人時間長了,學了一副強橫霸道的土匪手段?”

“這便是北方大周崛起的手段,誰敢招惹,劈面一錘!對付海賊,正是這種手段最為般配!否則還能如何?”

周客山冷笑:“難道咱們修教三年,執干鏚舞,等著有苗賓服?今年三百萬貫的進賬,已經少了一百萬貫!明年六百萬貫的進賬,待要出多少岔子?你我的上司見不到錢財,才是大麻煩!何況,這等貨色殺掉一批,史丞相不是正好安插自己人?你把這道理給史相講清楚了,史相怕不得樂死!”

章良朋眼珠亂轉,一時不語。

過了許久,他心想,這些北人一個個都是愣頭青的作派,做事情不考慮後果。

偏偏這種作派,讓凡事都求四平八穩的大宋難以應付。

要不,索性順水推舟,讓他們頂個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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