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來得莫名的暴亂,算是結束了。

小半個中都城的軍民百姓親眼目睹一場大戲以後,人人心滿意足。

因為其中的戲份被大家看得過於清楚,反而少了很多揣測和曲解。

畢竟有些關鍵的言語,是皇帝自己喊出來的,普通人臨死,還說幾句真心話呢,難道皇帝金口玉言還能有假?因為底下太多人抱著同樣的念頭,朝堂上的風潮也因此減弱了很多。

當然這也緣於朝堂上能夠爭奪的利益必然微薄,大金國當然還會有新的皇帝,但這皇帝將會是徹底的泥塑木胎,不會有任何權柄,甚至也沒有尊榮可言。

都元帥郭寧幾日裡閉門不出,只讓移剌楚材出面督辦其間的事務,等於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訴所有人,那根幌子沒什麼用了,不過,暫時又不適合直接推倒。

諸位若識相的,將之趕緊安置妥當,免得我郭某人看著它心煩。

郭元帥這樣的大金棟樑、朝廷忠臣說話,自然上上下下都是要聽從的。

這樣一來,很多原本應當鄭重的儀式都被簡化了。

無非太子即皇帝位於柩前,詔中外賜丙外官覃恩兩重,賜鰥寡孤獨人絹一匹、米兩石,當天就把大行皇帝梓宮遷到了大安殿。

下午時分張行信又上疏請立皇太子,於是趕在太陽下山之前走完了流程,立皇子完顏鏗為皇太子。

當然,事推其本,禍有所基。

到了次日,又有當朝著名的文書聖手趙秉文出面,寫了痛斥遂王弒君弒父大逆的文章,先說遂王盡露梟獍之狀,所為不軌,莫可殫陳,遠近傷嗟,神人憤怒。

然後又道天方悔禍,朕乃繼興,受天下之樂推,居域中之有大,將撥亂而反正,務在革非,期事亡以如存,聿思盡禮云云。

文章自然是好的,念起來抑揚頓挫,氣勢十足,群臣無不讚嘆,立即安排移檄遠近。

先前朝臣們曾有疑慮,覺得各位都是要臉的人物,在那個所謂朝廷忠臣的武力威逼之下,辦這等操縱皇權如無物之事,說不定有人會感到恥辱,也有可能有人當場就給那移剌楚材難堪。

實際上並沒有,一切流程都很順利,大家也都很輕鬆愉快,只有張行信因為兄長病逝,略有些憂愁,但這憂愁也很快被安心和平靜代替了。

過去幾年裡,大金國的皇帝每一次更換,都是對朝廷群臣政治智慧或者運氣的考驗,在猛烈的政潮之後,大行皇帝的信臣、重臣往往會遭革退,甚至會因為新皇的猜忌而被誅殺,而前代的軍政方略也隨之一掃而空,留下一地雞毛和驟然惡化的國政,讓後來上位的重臣去慢慢頭疼。

這回倒是好,誰也沒升官,誰也沒丟官,軍政大事更不用操心。

昨晚上發生瞭如此荒唐的叛亂,把大家的心氣全都洩了,這會兒眾人和和氣氣把檯面上的事情辦完,山呼萬歲,行禮如儀,隨即各回各家。

當天晚上,倒也有人的家裡燈火通明,整夜不熄。

某文臣熬夜寫就長文,力陳都元帥郭寧能使多方治平,功業有成,怎麼也該得一個國公或者國王的尊位。

王公的名號就算慢點,至少也得趕緊給個“宣力忠臣”的稱號,再影象於衍慶宮,列於太祖太宗時創業的斜也、撒改、宗幹、宗翰等宗王之後。

結果這長文次日一念,移剌楚材當場臉色就不好看。

那人反應倒是很快,連忙道,我寫這奏章,是因為都元帥功大而謙退,但若持正而言,都元帥的畫像怎麼也得列在那些宗王的最前頭。

這通解釋出口,移剌楚材幹脆就不再理他。

還是胥鼎、高汝礪等文臣比較有政治敏感性,知道郭寧連朝會都不願參加,那就根本不願意在女真人面前裝了,壓根沒有再為人臣子的意思。

兩人當即上去將那意圖諂媚之臣扯開,連聲都道:都元帥的勳業自然是配得上影象於衍慶宮的,但都元帥如此年輕,日後還有得是建功立業的機會,所以何必著急呢?群臣連忙附和著兜轉話題。

而張行信和趙秉文兩位別有一番懷抱。

趁著群臣議論,兩人在殿中草就兩份奏疏,都說中都宮室卑溼,近年來樓櫓修繕未完,暫時不宜容納至尊,所以,請皇帝和太子都趕緊移駕號曰神京右臂的西山。

西山有章宗皇帝治世時所修建的八大水院,雖遭兵災,規模尚在。

西山晴雪更是盛景,這也便於皇帝將養身體。

至於中都宮室什麼時候修繕完畢,什麼時候能讓皇帝遷居回來,那自然要考慮國家兵刑財賦的現狀。

這些不急之務、無名之費,可俱罷去,才是社稷之福。

這奏疏一出,移剌楚材立即附議。

群臣明白了定海軍的意圖,當下無不大喜,人人贊同。

新任的皇帝陛下滿臉懵懂,連一句反對的話都沒說出來,就被大批新任的近侍簇擁回宮,準備收拾行李搬家。

畢竟這是皇帝,該有的尊榮禮數不少。

雖然中都城裡舊有的天子儀衛早就已經荒廢,哪怕朔望常朝,也只有弩手百人分立兩階,但群臣都知郭元帥甚是愛惜羽毛,看重自家在百姓中的風評,所以群臣齊心協力地錯綜增損,只用了不到十天,就把常行儀衛和宮中導從都安排定了,連帶著西山那邊的八大水院也得緊急修復,至少潭水院和清水院都足夠皇帝父子入駐。

當月望日,新任的皇帝陛下在左右衛和宿直將軍的簇擁下襬開儀仗,從宮門丹鳳門出行,折而向西,左右班執儀物內侍二十人相隨而出。

待到街市時,忽見不少百姓早早地站在街道兩側,翹首以待,遠遠看到全裝貫帶的甲士威武身影,如林而列。

有些百姓比較心急,這時候已經亂哄哄跪在路邊。

年輕的皇帝大吃一驚,撲向大駕輅車以外,連聲喊道:“停車!停車!那是什麼情況?我怎麼不知道?”

內侍前去問過,又折返回來稟報:“陛下,郭元帥今日攜妻、子出城巡視,他的儀駕從南面的都元帥府出來,會在丹鳳門大街走一段。

這些都是為郭元帥送行的人群……咳咳,他們不知道陛下出行,大興府那邊,不曾行檄.”

皇帝放鬆地拍了拍胸脯,有些僥倖逃生的愉悅,又有些悵然。

還沒說話,前頭宿直將軍董進催了一聲,車隊加速轉向,繞開了大路。

恰在此時,郭寧的車隊出了元帥府。

郭寧不喜歡別人動輒跪拜,但也知道積習難改,況且某些儀式性的東西正好穩定人心,也有利於定海軍在大金中都、在中樞的紮根和掌控。

他有點想策馬出外,向那些行禮之人揮手招呼,但又怕一開窗戶,冷氣透進來凍著了呂函。

於是收斂心神,坐定在車中翻閱文書。

呂函自從抵達中都,就一直住在戒備森嚴的元帥府裡,很少出外。

這會兒終於能出行透氣,心情很愉快。

她攏著厚厚被子,輕輕拍著孩兒,看著丈夫,忍不住笑道:“晉卿還在忙碌,你就這麼甩著手跑了,合適麼?”

郭寧嘿嘿笑了兩聲:“這種時候,正需要有人衝在前頭,不能老指望我做惡人吧?晉卿老盼著自家腳上不沾泥水,那可不成!”

呂函白了他一眼。

過了會兒,見他看的文書甚長,呂函忍不住又問:“這是什麼東西,竟寫了十幾面的紙?”

“這是有文人今早提交上來的勸進表文,把我一頓誇讚,還吹了一通唐虞三代之事.”

“寫得很好麼?”

“這個……”郭寧想了想,正色道:“墨色鮮亮,紙質瑩白,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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