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涉揉了揉眼睛,適應了過於明亮的光線。

縣衙裡的廳堂廨舍依然是熟悉模樣。

只不過正廳上原本擺放著的高座和儀仗都被撤去了,換成了兩邊對坐的椅子和圓桌。

因為燈火通明的關係,廳堂上顯得喜氣洋洋。

如果不是縣衙裡頭的主簿、巡檢、教諭等官員一個個臉色慘白地坐著,賈涉幾乎以為自己正在衙門招待貴客,而賓主盡歡說笑,一個個酒勁上頭,滿嘴珍饈吃的開懷。

說到貴客,倒確實是有,有三位。

只不過這貴客並不當自己是客人,而反客為主,坐在了正對著堂下的主位方向。

左邊一位是賈涉熟悉的走私商賈周客山。

右邊是個身著錦袍的年輕軍將,他有座位不坐,一腳踏在椅面上,一手提溜著酒壺,姿態極其無禮,卻又帶著一股獨特的灑脫勁頭。

在兩人中間的,則是一個身著深青色圓領袍,足踏鹿皮軟靴,腰間纏著白玉海東青攫天鵝紋路腰帶的年輕貴人。

此時見到賈涉的身影,幾個本地的官吏紛紛朝向那年輕貴人,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這位……咳咳……這位老爺,賈縣尊已經來了,我們可以走了麼?”

年輕人笑道:“莫急,還有用得著你們的地方.”

周客山則起身招呼:“賈縣尊,請來落座,這裡給你留著座位呢.”

賈涉身旁的幾個傔從倒是忠心,他們幾乎同時上前半步,把賈涉掩護到了後頭。

傔從首領低聲道:“縣尊,咱們還沒有下馬,只要一口氣往二門衝進去,直接左拐出右角門……”“不必.”

賈涉搖了搖頭。

寶應縣城並非特別堅固的重鎮,但畢竟扼守運河,是楚州到揚州之間一系列的軍事和運輸樞紐。

賈涉在這裡當了一年多的知縣,僅僅是出於自身安危的考慮、為了保住自家內院裡金燦燦、黃澄澄的錢,他都沒有疏忽過城防。

至少早晚巡邏糾察的人都是職司明確,關餉及時。

城裡兩個領兵的都頭輪番帶人上城,也不會懈怠。

結果這麼一座縣城裡,能夠說得上話的官吏,這會兒全都坐在廳堂上了,一個個老實得便如屁股黏住了椅子也似,而外界百姓一點風聲都沒有感覺到。

這一手簡直神乎其技,不止要主事之人細心大膽,還要手底下辦事的全都是好手。

任何一人行事稍有疏漏,都不可能做到如此周全,如此隱密。

仔細再看看堂上,說得上話的官吏其實還少了幾個,不過,賈涉聞到空氣中淡淡一抹血腥味了。

他決定不糾結這個問題,先應付眼前局面。

這樣一夥人就來到了寶應縣,控制了縣衙。

此時縣衙裡究竟佈置了多少兇悍戰士,誰能曉得?賈涉不想冒險,他也不想死,所以如果非得上堂落座,那就去坐唄。

怎也比二話不說,刀斧伺候要強。

他甩鐙下馬,向正堂走去,走了幾步,忍不住對周客山揚聲道:“我就知道你不止是定海軍下屬的商賈。

恐怕你在北面的都元帥府裡,地位不低!”

周客山哈哈一笑。

走到半途,賈涉覺得自己又想明白一些,於是繼續道:“定海軍的山東人馬根本就沒有大規模南下。

貴方多半隻是調動了一兩千的騎兵,攜帶諸多重將旗號,做出南下廝殺的模樣,又兵分數路往來賓士,以誘騙大宋遣往淮北的探子,讓那些探子跑一趟嚇唬我們,對麼?”

依舊是周客山笑眯眯地回答:“這幾個月裡,大宋在楚州的主政官員換了人,陸續渡淮落腳的人可真不少。

其中有武鋒軍的人,有鎮江都統的人,有楚州應知州招募的歸正人,還有紅襖軍餘部裡頭分化出的匪類。

對此,賈縣尊一定很清楚.”

怎麼會不清楚?其中有幾人,還是賈涉出面,藉著那陣子走私糧船北上的由頭,安排出去的呢!要不是那幾人他都認得,今日楚州城裡他也不至於立刻就信以為真!賈涉嘆了口氣。

周客山繼續道:“好在我們這頭,負責駐在海州,維持地方安定的高歆高將軍,乃是九仙山的大寨主出身。

山東、淮北地界上,高將軍便是這等江湖伎倆的祖宗!有高將軍想辦法,又有益都府的宴寧將軍率騎兵一千往來奔忙了一陣,果然就把能夠騙過的人,都給騙過了,還趕著他們往南報信呢.”

大概覺得周客山誇讚得有點過頭,那名自顧飲酒的錦袍將軍把酒壺向周客山舉了一舉:“並沒能都騙過.”

“哦?難道還有人脫得高將軍之手?”

“騙過了十六個人,有九個人看出了破綻,不過都被我們趕上殺死了。

還有五人一旦被發現,立即棄暗投明,降了咱們定海軍……所以我才來得遲了些.”

“原來如此!”

周客山拿著小酒盅,和高歆碰了一下。

賈涉邁過門檻,走過面如土色的縣衙官吏們,在三個貴客的下首坐定。

看了看桌上酒菜,好傢伙,還是我賈某人喜歡的那個廚子做的。

光是蟹釀橙、太守鴨和山海兜這幾道,就用了不少從原產地運來的名貴食材,我平時都捨不得吃!賈涉心裡的火氣頓時有點壓不住。

“我不明白,你們費了這麼大的工夫,究竟是為什麼?如今貴方疆域兩分,南京開封府那邊眼看要把河東、關中都置於囊中,遂王此後稱王稱帝,聲勢可比西魏、北周還要強出數倍,你們又何必挑釁我大宋?難道真以為大宋無人嗎?”

說到這裡,賈涉的語氣一下子抬高。

而衣著華貴的年輕官人道:“賈涉,這是專為你設的局.”

“什麼?”

“我乃大金國都元帥府左右司郎中李雲,奉我家元帥的命令南來,將往大宋的行在報哀。

不過南下之前,我家元帥有令,要我擒了你送往中都問話.”

李雲看著賈涉,似笑非笑:“聽說你這知縣,成日裡到處奔走,撈取錢財,忙起來壓根沒人跟得上行蹤。

所以我們請山東地界的軍隊同僚鬧出一點場面,隨即趕到寶應縣守株待兔。

看來周先生對你的瞭解很深,前後這才兩個時辰不到,你就送上門來了.”

這是何必?怎麼就專門為我來了?我只是個知縣,何德何能就被大金國的都元帥盯上?難不成我上次發運糧食的時候,兩家回扣吃得太多,終於露了風聲?賈涉的腦海裡又一陣猛轉,神情不免呆滯。

李雲見他這般模樣,忍不住搖頭:“你這廝,在三個月前動用了錢財三千四百貫,收買了我定海軍船隊的有名綱首林振。

然後答應為海上之人取得南朝宋國的戶籍,安排他們的家人到明州、福州等地落腳,從今以後改頭換面,成為能在南朝宋國讀書當官計程車子。

以此條件,林振等人遂與宋國的楚州知州兼京東經略按撫使應純之勾搭上了。

他們答應應純之,會在中都和遂王完顏守緒的人合作,辦一件大事……是這樣的麼?”

“沒有!我沒辦過!這是汙衊!”

賈涉立時嚷道。

他俯身向前,待要繼續砌辭,李雲驟然起身,手中寒光一閃。

一把匕首正正地扎中了賈涉按住桌面的手掌,鋒刃下鮮血爆綻,已然透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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