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線上刀槍齊舉,血肉橫飛。慘叫、嘶吼、兵器撞擊、馬蹄踏地,種種聲音匯合一起,隨風傳過二陣,中軍,隱隱約約落入郭寧一行的耳中。

從前方回來稟報戰況的騎士絡繹不絕,後方高懸空中的熱氣球上,也時有旗幟翻飛示意。跟隨在郭寧身邊的參謀們,都是精通算學也擅長畫圖的好手,他們不斷地把資訊匯總,記錄成文字,畫作當前的態勢圖。

郭寧時不時取來圖檔看看,但並不發出命令。

陳冉陪同在郭寧身邊,側耳聽了半晌前頭廝殺,嘖嘖兩聲:“蕭摩勒練的兵,很是紮實,蒙古人根本頂不住。仇帥說要親自指揮,我看他沒什麼需要操心的地方。”

不止廝殺本身,周軍擁有大量哨騎,並得千里鏡、熱氣球的加持,蒙古軍各方各面的調動,全都如在掌中。就算他們拿出撒土拖木,沖天揚塵的手段,也是一樣。己方總能及時排程,展開應對;幾乎所有應對,又在負責前敵的仇會洛手裡及時完成了。

仇會洛既然無需操心,就沒有需要麻煩皇帝的地方。

皇帝陛下連軍令都不下,更沒有親自衝鋒陷陣的理由。

聽了陳冉這話,好些侍從們彼此打著眼色,有人明顯地鬆了口氣,又小心地瞥一眼郭寧,唯恐皇帝誤會自家鬆懈。

郭寧平靜地觀察著戰局,感覺空氣中塵土味越來越重,眼睛裡好像進了砂子,於是讓人取來溼巾擦了擦臉。邊上的侍從們有人乘機喝水,有人俯身給戰馬吃一點豆餅。

侍從在郭寧身邊的騎士數量不多,統共不到百人,但大家都挺自在。

何況隨著戰鬥的進行,優勢分明在我,將士們起初那點緊張情緒大都消散。

郭寧過去的日子,一大半都是在殺戮和戰鬥中渡過的,所以他非常清晰地感覺到,將士們對蒙古人的看法,這幾年裡不斷在變化,此番郭寧驟然的行動,更推進了這種變化。

在將士們眼裡,蒙古這個大敵、強敵,越來越讓大家滿意。也就是說,這個敵人大而強,但己方的武力盡可打得過,他們又格外得到朝野的關注,特別適合武人賺取軍功。

早些年金軍的衰敗,和蒙古人的崛起幾乎同步。處在不斷衰敗環境中的人,短短數年經歷了從俯視到仰視強敵的巨大變化,心理上受到的挫敗和打擊難以言喻。

尤其是軍隊裡少數尚有勇氣的將士們,很多時候,他們痛斥朝廷裡出了奸賊,痛斥女真人一個個都不頂用,導致軍隊糜爛;但更多的時候,他們不能接受自身的頹敗,不理解何以曾經對草原百試百靈的套路就此失敗,於是反推形勢,就得出蒙古人騎射無敵的結論,把蒙古人想象得越來越可怕。以至於就算是勇士,也越來越不敢與蒙古人正面廝殺。

其實,等到大家都打熟了仗,仔細去想,蒙古軍那套確實厲害,但也就那麼回事兒。他們的長處有其必然的道理在,絕非不可想象,且能清晰把握。

最簡單的例子,就是當時覺得蒙古人特別可怕的一手,無非數萬騎散佈千百里方圓,忽遇風塵之警,則迅速集結,立即投入作戰的本領。待到仔細分剖,便知蒙古人也是不得不爾。

蒙古人沒有輜重和後勤,兩萬人出擊就得十萬匹馬跟著,走到哪裡,吃到哪裡。

在草原倒還罷了,中原沒有牧草,只能吃糧食,若打不開城池府庫,尋常糧田哪裡夠馬匹吃的?今天吃完了,明天吃什麼?何況馬匹還需要巨大的活動空間,大小牧群不能混雜。那不是養豬,圈著就行,稍有疏忽,馬匹是會死的!

既如此,不散開就食還能如何?

至於敵分立分、敵合立合,那是軍隊分散之後根據敵情變化,被動應付的結果,非是最初的目的。

再說蒙古軍集中以後,那種反覆誘敵、包抄、虛張聲勢、疲弊敵人的本領,來由也很簡單。

蒙古軍要遠距離分散就食,迅速集中作戰,動輒上百里甚至更遠距離的賓士,馬匹是會累的。當年拖雷率部長驅六百里,猛攻海倉鎮,結果如何?不止損兵折將,連自己都成了俘虜。

所以,疲憊的戰馬不能,也不該全速衝鋒陷陣,大軍必須等待馬力恢復。

在此局面下,誘敵和包抄,既是破敵之策,也是爭取時間,使主力得以休整的必然選擇,這時候如果能精準地發現蒙古人的“奧魯”也就是老營所在,直接對之發動全力衝擊……

那手忙腳亂的,就只能是蒙古軍一方了。

很多東西擺開了說透了,都是如此。蒙古人前後深入中原數次,固然殺得數百萬人膽寒,但也等於把他們的一切暴露在了數百萬的眼睛注視之下。

隨著大周肇建,軍校體系越來越成熟。裡數以千計的講師和學員將各種戰例反覆提煉,摒棄神秘色彩和畏懼心理,去分析和研究以後,大周的將士們眼中,早就沒有無敵的戰術,也不存在什麼天生的戰鬥民族和征服者。

蒙古軍本身的戰法尚且如此,他們照貓畫虎,用一批林中人擺開金軍步卒的陣勢與大周禁軍廝殺,就更不堪敵了。

陳冉替郭寧收去毛巾,忍不住笑道:“同樣都是步卒,咱們投入了多少人財物力練兵?蒙古人能投些什麼?這不是以彼之至短,擊我軍之至長麼?”

郭寧微笑:“編練軍隊要錢,蒙古人的那顏們卻不願意出錢。別勒古臺太窮了,他的選擇,其實和當年北疆界壕情形很像。”

陳冉下意識地想要贊同,卻若有所思,怔住了。

當年大金為與蒙古對抗,從太宗天會年間,就不斷營建界壕長城,擴充沿線駐軍。依靠中原的富庶持續投入,界壕規模宏大,包括嶺北、嶺南兩道長城,覆蓋三個招討司,三十八個軍州的轄區,下設四百多座大小屯堡,相關的駐軍、屯民總數以百萬計。

但界壕存在百年以來,圍繞界壕本身,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利益集團。從帶兵的將帥、到地方的胥吏、到遊走權門的商賈、到朝堂的高官貴胄,全都牽扯在內,不知道多少人依附在這道界壕上吸血吃肉。

朝廷為了維持這條界壕和附屬的軍隊,每年裡傾盡家底,把金山銀海投入進去。但朝廷根本動不了這個利益集團,真正落到邊疆將士手裡的好處,便寥寥無幾。

尤其可笑的是,僅僅這些餘下的部分,還要被女真人軍官們層層瓜分,偏偏女真人又打不了仗。到最後,底層士卒無以自存,戰鬥力直線下降。而朝廷在軍隊戰鬥力下降的情況下,要維持對草原的均勢,只能不斷擴大軍隊的規模,用卑賤而廉價的中原籤軍填充界壕沿線。

從中原強迫籤來的軍人濟得甚事,後來大家都看在眼裡。

原來蒙古人也走上了同樣的路?

“蒙古人自家打不了仗了?”陳冉問著,眼神忍不住往戰場東西兩側亂飛。

那些草原東部的五投下部落,還有那些被蒙古人征服的西域騎兵,如果都是廢物,那我們何必客氣?

郭寧搖了搖頭:“蒙古人還是能打仗的,他們自幼就是騎手和獵手,我們比不了。可是,從前的蒙古人,貴族和普通人都過著苦日子,就算是名聲顯赫的那顏,手裡不過多一座牢靠的帳篷,多幾頭羊,面對黑災白災的時候,活命的機率高些……”

陳冉恍然明白:“蒙古軍搶掠中原以後,局面就變了。蒙古那顏們的富庶程度,已超過普通蒙古人千倍萬倍,他們接觸過了富貴帶來的享受,一旦接觸,就絕不會放棄。而他們的富貴原本來自於劫掠,現在來自於貿易,歸根到底,源於對普通蒙古人的掌控。所以,他們和我們是否敵對,尚在未定之天,但誰想從他們的嘴裡分走財富和人丁,他們絕不同意。”

郭寧頷首:“別勒古臺拿這些那顏沒有辦法。他想要有所作為,就非得敞開自家的口袋,去填一個無底洞。可是,哪怕黃金家族千戶那顏的富貴,與這個無底洞相比,也微不足道。他想要節省一些,就只能拋開有騎射經驗還自備戰馬的蒙古人,轉向更貧窮,更易於驅使的林中人。”

說到這裡,郭寧忍不住笑著搖頭:“這在別勒古臺看來,或許還是一條妙計呢。”

“呃,陛下,妙在何處?”

“蒙古人掃蕩大金,靠的是他們野蠻而悍不畏死。所以,拿著些少財力,組織起同樣野蠻而悍不畏死的軍隊,難道不妙?用林中人的血,換中原漢兒的血,怎麼看,都是蒙古人賺了吧?”

“但他沒想到,靠野蠻克敵制勝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陳冉感慨道:“這幾年來,我大周的將士們有家有業,便有榮譽感,知道為何而戰;讀書明理,便知克敵制勝的訣竅,不再輕易畏懼;有堅甲利刃,便能從容展開戰場上的協調和配合,無須徒仗匹夫之勇!這些東西,還有其它更多的,蒙古人根本學不來!”

郭寧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河北塘濼裡受傷瀕死,做了一場大夢以後,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光靠著軍事,難成大業。

隨著地位的不斷抬升,他的眼光與見識也愈發廣闊。即位稱帝以後,他行動和思考的重心,越來越多的轉移到政治和經濟。這條赫赫有名的惡虎,早就不止是沙場悍將了。

便如眼下這場仗,說源於郭寧一時間的鬥志高亢,不能算錯。

但郭寧親自來到草原的目的,卻不是為了親自打仗。他是想親眼看看,這幾年大周在政治和經濟上的諸多舉措,能不能有助於軍事;大周在政治和經濟上的投入,是否已經滲透到草原,進而保障在軍事上的進取。

在兩軍決勝負之前,大周已經做了長時間政治和經濟的鋪墊。至於軍事上的勝利,當己方用富裕打貧窮,用有恆產恆心的、訓練有素的戰士對野蠻人群的時候,就已經水到渠成了。

忽有傳訊騎士奔來,陳冉接過文書,在旁稟報:“陛下,別勒古臺的本隊動了。”

“呆仗打不動,他們又想打聰明仗了。”郭寧笑道:“不妨猜猜,他們有多聰明?”

“只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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