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氣球是軍國重器,整個施放過程都在禁軍的監控之下。

禁軍又都以老兵為主,戰場經驗十分豐富,所以那報信的軍吏沿途呼叫,並不掩飾。

早年金軍與蒙古軍作戰的時候,或遭敵騎長驅掩進,猝不及防,全軍還沒列陣著甲,就被衝散;或是過於緊張,蒙古軍尚在數百里外,全軍就衣不卸甲,馬不解鞍,以至於臨陣的時候疲不能興。

周軍,尤其是最精銳的大周禁軍自然不會如此。

他們本身就具備了和蒙古人廝殺的經驗,這幾年來,因為軍校的培訓漸漸覆蓋到基層軍官,許多軍人私下裡總結的心得、訣竅也不斷匯總,被編入軍官們必須背誦的文書規範之內。

所以雖然那軍吏叫嚷得很響,但將士們只是稍稍加快了準備作戰的步驟,並不慌亂。

原本扎堆休息的鐵浮圖們紛紛站起,互相幫著手,把肩膀、胸膛等處的厚布墊襯調整舒適,然後紮緊甲冑。

這些事情按照條例,是可以交給輔兵去做的,但鐵浮圖們通常會承擔戰場決勝的任務,也面臨最多的危險,所以正軍們一般更相信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同伴。

輔兵們倒也不覺得受到了蔑視,他們忙著照料馬匹,餵馬吃豆餅、鹽巴甚至生雞蛋,還有人抓緊時間蹲在地上,把馬腿舉起來修理馬蹄。

禁軍的輔兵待遇,和其他軍隊的正軍是一樣的,逢年節的賞賜還高些。

這些輔兵不對外招募,出現在這裡的輔兵們,一半是資深的老兵,一半是軍校裡的年輕學員們。

金國從沒建立起完善的官學體系,這幾年裡大周的軍校鋪開的很快,各地軍戶的田莊還能起到宣傳作用,所以軍校裡的學員很多。

第一批在山東正式入學的少年,以犧牲的將士子弟為主,已經學了四年半。

前兩年,他們的學業以識文斷字為主,後兩年,則開始文武兼具,學習怎麼作個好軍人。

再往後還有一年,則需要到各支軍隊,從輔兵開始實習。

其中只有最優秀的一批才會直接調入禁軍。

日常跟隨皇帝陛下。

禁軍將士們不慌亂,少年輔兵們難免緊張。

他們北上之前,都得了吩咐,要事事聽從自家所屬正軍的指揮。

這會兒正軍們都在束甲,少年們沒人管束,牽馬的時候,有人低聲道:“五萬蒙古軍!聽說了麼?陛下昨天說,想辦法吸引了蒙古軍的主力來此,一吸引,就是五萬騎啊!這怎麼打?”

話音未落,少年輔兵後腦一疼,是邊上的老卒揮手猛拍:“正經事沒做好,想什麼別的?陛下自有安排,你老實聽令就行了!”

老卒的手勁大的很,少年輔兵只覺腦殼嗡嗡亂響,往前踉蹌幾步。

他手上的戰馬韁繩被扯了一下,猛打幾個響鼻。

他這樣的學員,只消再經過兩年的軍隊實習,畢業以後很可能當上某一支軍隊的軍吏,表現再好些,很快就能轉為統兵五十人的中尉。

按說老卒們應當對他們恭敬些。

但老卒們沒幾年就要退伍,這時候多半也盤算好了自家的前程。

估摸著少年們當上統兵主官的時候,他們早就得了其它官職,所以並不把這些天子門生當回事。

眼看少年回身怒目而視,老卒哈哈笑著,把一個裝滿了箭的箭袋扔給他:“你忘了這個!趕緊掛牢了,去吧!”

少年輔兵手忙腳亂接著,才發現真是自家上司的箭袋,慌忙摸了摸馬鞍,才發現是自己疏忽,箭袋少拿了一個。

他臉紅耳赤地點了點謝過,把箭袋安放好了,快步往前趕。

大周禁軍的馬匹配備數量極大,騎兵一般都有雙馬,鐵浮圖和軍官、軍吏甚至配有三匹馬。

因為隨著軍工作坊的規模不斷擴大,騎兵們的裝備愈來愈齊全,就算是輕騎也配有札甲和左右手主副各種武器,所以一匹馬騎行,一匹馬馱運裝備是必須的。

鐵浮圖的甲冑更重,軍官、軍吏們則需要隨身帶著各種地圖、簿冊、文書。

這少年所屬的上司,便是一位龍驤軍鐵浮圖騎士。

他的前兩匹馬都已經準備好了,第三匹馱馬才稍微慢了點。

少年匆匆向前,趕到自己的同伴佇列裡,忍不住埋怨同伴沒有提醒自己箭袋的事情。

頭一回面對強敵的少年們彼此抱怨著,又彼此鼓勁打氣。

他們哇啦啦地說著話,繞過一群正在升起大車擋板,做組建車陣準備的輔兵,便看到了自家上司的身影,也看到了那位從熱氣球上緣繩索滑下的軍吏。

軍吏正對著鐵浮圖們,正拿著炭筆,在一大張紙上點點劃劃,時不時寫幾行小字,又時不回頭時解釋幾句。

面朝紙張圍作弧形的,是數十名頂盔摜甲的將校,在將校們簇擁下的,則是大周的皇帝郭寧。

少年們瞬間肅然,輕手輕腳地牽馬入隊,與鐵浮圖騎士們作戰前的交接。

這些少年在軍校裡伙食不錯,又日常打熬筋骨,個子普遍比同齡人高大一些。

但鐵浮圖騎士們更是個個膀大腰圓。

畢竟這是精銳中的精銳,決戰決勝的主力,長年累月都用大量油脂豐厚的肉食、奶製品來補充艱苦訓練的消耗,就算不著甲,他們也全都是鐵塔般的大漢。

少年們在他們面前一站,聽著他們粗魯的喊叫聲,就像小雞仔一樣畏縮。

有幾個少年本來打了腹稿,想全程隨同上司參戰,被鐵浮圖們呼喝了一陣,立刻忘了想說的話,被指揮的團團亂轉。

郭寧向前走了半步,微笑著看著這情形。

龍驤軍和侍衛親軍們,都是郭寧手中的寶貝,不止正軍,輔兵們也是一樣。

輔兵裡頭年紀大的那些,以後都是各地官署的骨幹,而少年輔兵們自詡天子門生,郭寧看他們就如看自家的孩子。

此番出兵之前,有臣下特意請示郭寧,是不是讓這些少年留在中都,莫要參與廝殺。

郭寧拒絕了。

郭寧十七八歲的時候,已經經歷數十場戰鬥,手上的人命過了兩位數。

和他同樣經歷的將校,在軍中車載斗量。

可大周建立以後,國家日趨穩定,兵荒馬亂的情形少見,這些少年們缺乏真正的磨練,比前輩們軟弱些。

所以,逮著機會就得讓他們手上沾血,至少見一見血。

為此付出一點犧牲,是完全值得的。

郭寧收回目光,重新指點軍吏畫出的圖形。

“五萬騎,分成三個部分……不,其實在這片草原便如一個戲臺。

有四方等著看戲,兩方預備演一出好戲.”

“草原東部各千戶,只是捨不得他們的奴隸和牛羊。

但他們在東、南兩面都受到我方的壓力,又不敢和我們撕破臉,所以不情不願地裝了半個月的樣子,送了些人命給黃金家族看,顯得他們盡力了。

今天我不逼迫他們,他們絕不會動,只會老老實實地看戲.”

“從西域來的客軍也不必說,這群人過去數日和投靠我們的蒙古千戶艱苦鏖戰,已經足夠向黃金家族證明他們的作用了。

現在他們能迫使成吉思汗轉移進攻的方向,能驅使蒙古千戶如走狗的大周,是什麼樣的水平,而蒙古人有沒有和大周對抗的實力。

所以他們今天,也只會看戲.”

“這兩方以外,今日早晨田雄來報,說在烏沙堡以北,遇見零星遊騎,極其精銳剽悍。

但他哨出百里以外,都沒發現彼輩的後方本隊。

因為他們壓根沒有本隊……那些遊騎,乃是草原中部,乞顏部以外諸多氏族、部落的探子。

他們是我們的敵人,卻不願輕易與我們廝殺放對,所以此來也是看戲……他們想看別勒古臺糾合的力量,是否能和我們碰一碰.”

“最後則是烏沙堡裡聚集的好幾百漢兒奴隸。

早年蒙古軍橫掃中原,擄掠的漢兒數以十萬計,其中運氣好、膽色也壯的一批,逃了出來。

他們也在哪裡看著,希望我們能打一場漂亮仗,讓更多的人有膽量.”

仇會洛在旁攏了攏戰馬轡頭,呵呵笑道:“蒙古人分散開以後,難以一一壓服;集中起來了,又很難打。

像現在這樣,讓他們集中起來,卻人心分散,各有所圖……陛下把握時機,因勢利導的手段,真是妙極了.”

郭寧沉默了一會兒。

把握時機,因勢利導,確實是郭寧所長。

但鬧騰了一場,將蒙古人集中到這裡,郭寧起初可沒想到。

烏沙堡不止是呂樞慌不擇路逃亡之地,也是郭寧自幼生活的地方。

他熟悉這裡的地形地貌,熟悉這裡的風霜雨雪,甚至勒馬於此,聞到砂土的味道也依稀宛如當年。

是的,一切都和當年沒什麼區別,只多了無數人鮮血浸潤以後的血腥氣。

郭寧想起自己孩童時在父母膝下玩耍的快活;想起父母死後,得呂家伯父伯母照顧的幸運;想起了整個屯堡被蒙古軍攻破、摧毀,所有的一切被血和火吞沒的可怕場景;想起了逃亡路上的悲哀,狂怒和絕望。

不知道父母長輩們在天之靈能否看到,大勢已然翻覆,今日孩兒提兵到此,將問蒙古健兒孰人刀劍更利,將問草原的未來握於誰的掌中?

郭寧笑了笑,振奮精神:“這麼多人看著呢,我們得打一場漂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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