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眾一片譁然。

數百人同時回頭,去看那個射出箭矢的蘆棚,因為動作整齊劃一,發出了呼的一聲。

蘆棚裡,一名英氣勃勃的年輕人手持長弓,面對著眾人目光,毫無動搖。年輕人身前,身披寬大袍服的老人有些嗔怪地回頭看看,說了幾句,又轉回身,向高臺上的戲班子微微頷首致歉。

“趙方?”

尹昌一皺眉,隨即認出了這個老人。

數年前,趙方趁著金國兩家內訌,率軍一路打到開封城下,當時尹昌就在周軍陣中,曾經遠遠地見過趙方。後來大周建立,尹昌坐鎮開封,擔任南京副留守,而趙方則始終是南朝宋國設在京湖的邊防大帥。

周、宋兩國的對峙局面,大體延續了金宋並立時的格局,北國佔據了軍事上的優勢,南朝卻也自有內生的韌勁,並不似塊豆腐輕易屈服。兩家雖不開戰,但因周軍陸續恢復金國末年荒弛已久的邊防,大部隊調動頻繁。在漫長邊境線上,宋軍的應對,乃至針對排程和威懾,也不少見。

趙方便是在這段時間裡,主導諸多應對之人。某種程度上,他所在的京西、荊湖諸路,還對兩淮形成了有力支撐。因為一系列的功勞苦勞,就在去年,也就是南朝的嘉定十年,他被進升為顯謨閣直學士、太中大夫、權刑部尚書,地位和權柄都與大周的南京留守、元帥郭仲元旗鼓相當。

有關趙方的動向,留守司和統軍司都作密切的關注,隔三差五匯總訊息到尹昌案頭。誰能想到此人居然會偷偷地跑到開封城裡來?

尹昌的臉色難看。

郭仲元日常忙於整個南京路的軍備,實際負責開封府內外事務的,一向是尹昌。他在公務上頭,自問勤勤懇懇,並不懈怠或疏忽。

可看看今天的情形!

左右司的人在官衙內外出入無忌倒也罷了,那是皇帝的耳目,尹昌就算要追究,也沒有資格。可是,連趙方這種敵國大帥,也跑到開封來了?

他當開封是什麼地方?此人能來,必然先用賄賂、威脅等手段拿下了邊防哨卡,又得在開封城裡找到有力之人作為保護傘。這是把大周的軍事佈置滲透得千瘡百孔了!把開封城當做了說來就來,說去就去的無主之地!

趙方能這麼隨意來去,宋國的探子呢?南京路與宋國接壤,邊境自東至西足有一千八百里。開封如此,邊境會怎麼樣?

更可怕的是,開封城裡有什麼,能讓趙方這樣的大帥親自前來?難道是有人與宋國勾結,意圖……尹昌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先前與人搏鬥吃了虧,本來就身體不適,這會兒更覺得氣血翻湧,簡直要吐血。

此舉足見南朝宋國居心叵測!

此等敵國,怎麼能留?

尹昌立刻想到,非得嚴懲有關的官員才行。隨即他又反應過來,此時籠罩在自家身上的大難處,畢竟還是擾亂漕運,影響北方軍務的罪名,他下意識地側身,瞬間想要以此為理由,向李雲解釋自己力主南下的緣故。

才張了張口,卻聽李雲道:“老尹,別慌。那是我請來的客人。”

“什麼?”

尹昌吞了口唾沫,只覺難以置信:“李郎中,你是說,你請了南朝宋國的京湖制置大使,到咱們的南京城裡做客?”

“有正事要商議,可不得面談?這兩年裡,周宋兩家的往來,比原先密切了百倍千倍,許多事情不經過臨安的小朝廷,也不必太糾結兩國的儀軌……說到底,那些玩意兒都是文人放在嘴皮子上的;真正辦實事的人,沒必要受限制。”

李雲應了一句,抬手又指:“老尹,你看,方才那個射箭的年輕人,叫作孟珙。是趙方手下,很得信用的親將。”

“可不非得信用麼?”尹昌冷冷地道。

“哦?怎麼講?”

左右司固然執掌內外情報探查收集,尹昌也不是吃白飯的。他立即道:

“這孟珙是棗陽一帶地方土豪孟宗政之子。那孟宗政的父親孟林,自稱是岳家軍的後人,在本地名望極高,孟宗政也素稱驍勇。泰和年間大金伐宋,孟宗政在棗陽縣令任上率眾據險遊擊,奪金軍輜重,遂得趙方舉薦,轉為京西路鈐轄,三年前孟宗政隨趙方殺到開封城下,回去以後又權棗陽軍節度使。”

想了想,尹昌繼續道:

“孟宗政麾下萬人,皆從棗陽、襄陽等地貧民中擇選而出,號曰忠順軍,是宋國抵在我南京路腰膂上的一支精兵。兩家這些年雖無戰事,但私底下的彼此稱量不少,忠順軍和駐在蔡州的燕寧,便曾隔著桐柏山,各自驅動山匪,比劃過三五回,難分高下。對這等有根基的大將,趙方自然要籠絡,把他的兒子放在身邊擔任親將,便是理所應當。”

能把趙方手下將領的來歷、經歷如此隨口說來,尹昌還真是下過工夫的。李雲也不得不頷首。

他隨即反問:

“忠順軍只是南朝京西路的一支土兵,就能和咱們的蔡州鎮南軍抗衡。我聽聞趙方麾下,只是北方近邊境,就有神勁、報捷、忠義等新軍,在江陵還有屯駐大軍,不可小覷。老尹,難道你從這上頭,看出了宋人軟弱?”

“哈哈……”

尹昌啞然失笑:“我哪裡小覷他們了?那忠順軍,是南朝用來安撫邊境流民給出的名頭。彼輩頂著各種使臣、效用的空頭身份,卻從來拿不到多少軍餉,是徹頭徹尾的窮鬼。他們憑藉匹夫之勇,拿數人數十人,在山間與我軍進退糾纏則可,待到大軍廝殺,他們沒有像樣的武器,沒有足額的糧秣,根本屁都不是!”

“什麼神勁、報捷、忠義等軍,過得還不如忠順軍。至於所謂江陵府駐紮御前諸軍……李郎中,你若派人去江陵走一趟就該知道,這屯駐大軍早就荒廢,在籍計程車卒不足簿冊上三成,還多半都是被驅使去做工、賣力,形同奴役。”

尹昌睨視李雲:“荊湖、京西三路,全都是這等軍隊,不是窮鬼,就是廢物。聽說李郎中在兩淮、兩浙、江南等地往來熟稔,難道所見情形與我不同?難道南朝的猛將勁兵都在那裡?”

“倒也不是。”

“那,李郎中帶我到這裡,又能看什麼呢?看這年輕人的箭術?”

尹昌瞥了眼蘆棚裡的孟珙,不屑搖頭:“似這等箭術,確實不差。但與他差相彷彿的,我麾下就能隨時調出百人以上;整個南京路四萬大軍裡,至少能調出兩千人!這能證明什麼?證明宋人不軟弱,我軍不能南下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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