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請看,這是臣寫的條陳。”耶律楚材從袖子裡取出一封文書,遞給郭寧。

駱和尚咀嚼菜餚的動作微微一頓,心裡有些佩服地道:“這契丹人真能摸準郭六郎的脾性。”

駱和尚是郭寧的故交,兩人同為微末小卒時,不下十次的彼此救助,在刀尖上凝下惺惺相惜的情誼。若沒有駱和尚,郭寧早就已經死了五六回,反之也是一樣。兩人彼此的瞭解和信任,都非常之深。

正因深刻了解郭寧,駱和尚也就格外鮮明地感到郭寧的變化。從河北塘濼間崛起的郭寧論勇猛好鬥,與先前一般無二;論深沉大略,比原先強了百倍千倍。

但駱和尚幾乎從不考慮這個問題,因為郭寧的成長對塘泊裡每個潰兵都是好事,既然是好事,何必糾結。

與此同時,耶律楚材注意到了駱和尚的表情。

他只當沒看到,殷勤地替郭寧開啟條陳,請皇帝先看目錄。

耶律楚材在數年前,曾經隱晦地詢問過駱和尚,向他打探郭寧在河北的經歷。根據駱和尚和其他幾名定海軍中老資格的回答,耶律楚材認為,郭寧部眾離散,屈身潛藏河北的那陣子,必定師從於一位極其博學多聞的尊長,遂得以巨大的長進;而這位尊長,很可能是靖康以後流落到金國北疆的宋人高士。

受到這位高士的影響,郭寧對自家幽燕出身的認定甚是淡漠。比如郭寧從來不曾用這數百年來常見的“燕人”、“燕民”來自稱,而是始終自認為“漢人”或“漢兒”。

另一方面,郭寧稱呼南朝宋人的時候,也幾乎不用通常的“南人”或“南蠻”。可見在郭寧眼裡,北方的漢人與南朝宋國之民實為不可分割的一體。

由此也可推定,那高士絕非如今蝸居江表的南朝宋人,而是早年幾乎匡合九州的大宋之遺民。

皇帝心裡深植這樣的想法,可以說有利有弊。

其利,在於皇帝絕不會容忍漢人南北兩分的局面,耶律楚材必定能看到大週一統天下。其弊在於,皇帝對待南朝宋人,似乎過於仁慈了一點,明明坐擁巨大的軍事優勢,但卻全然無意用持續的軍事行動壓制南朝或者給南朝放血。

這倒不是婦人之仁,而是皇帝的某種執念。耶律楚材能清晰地感覺到,皇帝並不打算簡單地靠鐵蹄南下。他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如果只是靠武力殺個人頭滾滾,把敢於反對的人踏成肉泥,那大周和草原上的韃子就沒了區別。

皇帝更感興趣的,是按部就班地建設大周,使大周的強盛,大周民眾的富庶凌駕於宋國之上。直到大宋自家搖搖欲墜,大周只消輕點一指,一切水到渠成。

這個目標不可能公開宣稱,因為這對武人們來說,實在太不耐煩。所以皇帝才需要不斷加強對軍隊的控制,力求勒住韁繩,壓制住猛獸嗜血的本能。

按耶律楚材的想法,大周對著南朝,完全可以表現得更有侵略性,但眼前的局面也沒什麼不好。皇帝每次提到南朝人對大周的蔑視和誤解,總會特別不滿意,甚至有些敏感過頭……這正是耶律楚材可以插手解決的事。

宋人把大周看成是粗野不堪的虜人之國、武夫之國,認為可以用來自於北方的經濟利益充實自己,進而擴充出能與北方對抗的武備。

實際上,大周確實是武人政權,也確實仰賴自身的武力。這是大周的國本,不會動搖,但不是說大周只有武力。憑著中原和北方廣闊疆域和億兆百姓,大周的夾袋裡有的是辦法用以充實自身,並且用最快的速度,展現出欣欣向榮的姿態,讓宋人無話可說。

這其中,最簡單也最直接的,就是耶律楚材在條陳裡說的內容:自明年起,從東北內地的蓋州、復州,到關中鳳翔路的秦州,一口氣開設十四處口岸,大規模地引入南朝的人力和財力。

郭寧擦了擦手,翻了幾頁條陳,問道:“從南朝招募商賈,是個好主意。多些競爭,也免得咱們的官豪商賈賺慣了錢,還要盤剝百姓。不過,放手從南朝招募人丁?讓這些人用腳說話,用前所未有的人口遷移,來證明大周之政優於宋國?晉卿,我倒不是擔心什麼,可是南朝富庶勝我,宋人百姓會願意到中原、北方混飯吃麼?這些人來了以後,又真有這麼多的飯給他們吃?”

邊上駱和尚悶悶道:“不僅得吃飽,還得吃好,怕是不那麼容易。”

耶律楚材向駱和尚微微頷首,探手替郭寧又翻過一頁:“今年頭上還沒把握,但明年一定可以。”

郭寧端詳條陳內容,片刻後頷首:“果然如此的話,值得試一試……這條陳且放我這裡,容我細細研讀。來,吃菜,吃菜。”

外人譏諷大周,總說大周政權有褪不去的草臺班子氣息。雖說朝堂上省部堂皇,但真正參與決斷大政的,始終都是皇帝身邊的若干親信班底。而許多影響深遠的政務,也往往是在飯桌上討論決定的。

嘉定十二年春。

南朝宋國,撫州臨川。

陳良甫站在擬峴臺旁的土崗,眺望左近的田地。

宋國江南西路的撫州臨川城,始建於五代時的大豪危全諷,此後數百年,有二晏、曾鞏、王荊公、陸象山等人誕生在此地,堪稱地靈人傑。

撫州也是出良醫良藥的地方。象山先生的兄弟陸九敘,就是有名的藥商。有家底的從事藥業,而族中貧困的,往往學醫。

陳良甫便是先前大周商船往來福州時,隨同王二百南下的那個船醫。他的本名喚作陳自明,字良甫。

兩年前,他在慶元府訪求醫方時遭逢不測,身邊沒了錢財,一時窮困,這才應了海商的邀請,做了兩年船醫。他在撫州當地,其實拿手的是婦科,行船兩年,倒也練出了不錯的外科本事,尤其擅長治療金創和癰疽。

這會兒,是陳自明時隔兩年回到家鄉。因為海上風霜,他原本文弱的面容,變得粗礪了些,頜下還蓄了一把鬍子,顯得比實際年齡要成熟。

南朝宋國的撫州,景色與北國漠南同名的那個撫州全然不同。正逢春光燦爛,山水滴翠,不遠處的青雲嶺彷彿漂浮在綠色大海中的一片碧玉,令人心曠神怡。

可陪伴在陳自明身邊的數人,卻個個神色慘澹,眼睛有點發紅。

“去年和前年,連著天寒,每畝一石的定額,大家都承受不起,何況還有事例錢和堪合錢,身丁錢和役錢也能少,更不消說地方上大斗、大斛、預借、重催、義倉等諸多見不得人的手段。對了,兄長,年初的時候,興元府那裡有軍士張福、莫簡等人聚眾數千造反,朝廷調兵平叛,又得加徵錢糧……”

說話的,是陳自明的堂弟陳自新。他沒戴帽子,也沒頭巾,就用一根舊布束髮,身上的袍服打了四五個補丁,髒得看不清顏色。

明明是個書生,生生把日子過得比泥腿子還落魄,陳自明見這堂弟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打斷他的話問道:

“災年隔三差五都有,沒什麼新鮮的。川中兵馬廝殺,又和我們江南有什麼關係?”

陳自新一迭連聲叫苦:“川中打起了仗,北虜又兵強馬壯,我們江南西路免不了要支移糧秣!若不願移近輸遠,就得額外繳納地裡腳錢,每一石糧,額外加收四鬥!”

興元府的兵士造反,自有利州路去支應平叛所需;便是規模再大,後頭兩川四路盯著。何況川蜀以外還有京湖呢,何至於就需要江南西路支移糧秣?

退一萬步講,就算北虜壓境,京湖三路自顧不暇,江南非得支移,地裡腳錢怎麼就多到每一石加收四鬥?早年陳自明不是沒交過地裡腳錢,那才每鬥四五文,如今折算成每石加收四鬥,按著今年的糧價來算,翻了足足二十倍!

這根本是胡扯,是地方胥吏在明搶了。不說別的,光是這點地裡腳錢,就能把家境不那麼寬裕,或者佃田不多的農人活活逼死!

不用猜,村裡一定有人傾家蕩產,有人死了。活下來的人,也很難說能支撐多久。否則這些個親戚,斷不至於在臨川城外堵著自己,覥著臉求救。

陳自明嘆了口氣:“所以,你們都把田賣了?”

眾人也嘆氣:“賣了,賣給了妙法寺。”

妙法寺是本地的大佛寺,寺裡的和尚同時也是替本地幾家大豪辦事的得力忠犬。聽說本地幾家販藥的大商,如今很有身家,個個都熱衷於買田買地。他們既然驅動妙法寺出面,鄉里百姓不賣也得賣了。

“什麼價?”

“買賣用的是便錢會子,每畝八百九十文。”

陳自明胸口一股氣上來,簡直頭暈。八百九十文,還是便錢會子。這等於被搶掠了第二遍,棺材板都買不起了……怪不得一個個都面黃肌瘦成這樣!

眼前這些人,都是陳自明知根知底的親友近鄰。就他們手裡那點田產換來的會子,恐怕支撐到現在,已經山窮水盡。若不是自己回鄉的訊息,給他們平添了點盼頭,這會兒他們就得去乞討、逃荒了!

陳自明面色沉重,卻不言語。

包括陳自新在內,十數人沒敢言語。有人眼巴巴地看著他,勉強擠出討好的笑容;有人翕動嘴唇,想說話不知該說什麼;有人滿臉羞愧,卻又不得不這麼等著;也有人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頭也不抬。

陳自明把胸前一個褡褳解了下來,放在面前的地面,慢慢開啟:“這兩年裡,我在海上往來,攢了點錢。本來應該更多些,可我另外買了些北方的藥材,耗去了大頭。這樣,每家二十貫且拿著,等我販了藥,得了價錢,再議後頭的事。”

眾人大喜,紛紛誇讚,瞬間圍攏上來,把錢財給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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