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娘的哭聲裡,有人不快地道:“陳家老大,你這樣做,可不算厚道.”

話音未落,邊上有人猛扯他一把,幾乎將他拉得趔趄。

另一人向陳自明拱手,客氣地道:

“良甫不必如此,咱們這些人,並非奸滑欺人之輩,你也是知道的。

實在是日子難過,非得互相幫襯著走下去才行。

早前聽說,陳郎中在海上賺了錢財,我們才有點多餘的盼頭,既然陳郎中已經照顧了別人,我們也沒什麼說的,這就告辭.”

陳自明出身的這個莊子,叫作陳李莊。

那說話客氣的,在李氏族人裡頭輩分甚高,勉強能當族長看,說話也有份量。

他既說完,眾人轉身就走,竟不耽擱。

一行人呼啦啦出了正房,離了院子。

落在最後的兩個,還替陳自明把院門闔上了。

陳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常住在一處的,就只有陳家娘子和陳自明兩個尚未及笄的妹妹,再有一個跟隨了兩代人的老僕。

債主們一走,院子裡瞬間安靜下來。

老僕倒了茶水上來,欣慰地看看陳自明,兩個妹子也從後院裡出來,給陳自明見禮。

聽得自家婆娘猶自抽泣,陳自明扶起她,溫和地道:“莫急。

這兩年我不在,家裡用度不趁手,欠些錢糧,算不得大事。

我既回來了,總能過日子.”

陳家娘子哭道:“你一去就是兩年!家裡沒一個頂門立戶的男人,我有多辛苦!我天天都想你回來!”

娘子哭得悽切,陳自明連聲撫慰,又牽著娘子的手,殷切地道,娘子瘦了。

忽聽娘子壓低聲音:“你真就什麼也沒帶回家來?”

陳自明再度嘆氣,大聲道:“離了臨川城,到莊子才十七里路,前後四五十家人求懇。

我能怎麼辦?我陳良甫手裡什麼都沒了!真的沒了!”

這幾句話嚷得很響,話音傳到了院落外頭,隱約聽到有人悉悉索索地抱怨,有刷刷的腳步響起。

方才候在家裡那幾位走得那麼利落,原來是躲在牆根底下探聽呢。

這會兒確定沒什麼油水可撈,才失望地走了。

陳自明輕聲道:“現下確實是囊空如洗,但明日我就去城裡……這兩年,我在各地奔走,長了點見識,盤算了幾個管用的新方子。

賣給藥局,好歹能換十幾貫錢回來。

不過……”

不過十幾貫錢也算不得什麼。

陳自明知道自己的性子,更懷疑這點錢能有多少正經留給家用,十有八九,又要拿去扶貧濟困。

說到這裡,他搖頭問道:“咱們莊子一向日子過得去,怎麼就成了這樣?這麼多人家,家家都撐不住了?”

娘子覺得,丈夫未必真的關心旁人,恐怕還是在隱晦地指責自己持家無方,差點又要落淚。

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解釋了一通,老僕也在一旁補充。

聽完了,陳自明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總而言之,就是世道變得太快,普通人無論如何都趕不上趟,而豪門巨胄卻有的是辦法扒皮拆骨,連帶著朝廷胥吏也一日狠似一日。

也說不清究竟哪裡錯了,反正這兩年裡,花錢越來越容易,朝廷賦稅越來越多,大家手裡的土地保不住,積蓄一天天的耗盡,眼看著支撐到今年頭上,年底很難繼續維持。

之所以這麼激情地求助陳自明,也是因為鄉里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衝著這位出名心善的本地醫生下手。

若陳自明再晚幾個月回來,說不定就有人不得不背井離鄉,去臨川城甚至更遠的隆興府裡賣力氣混口飯吃了。

仔細想想,陳自明回鄉路上經過那些城池,時常感嘆城裡的居民愈來愈多,顯得繁榮異常。

可那些居民為何而來?還不是在農村裡難以為繼?

陳自明不覺得,城裡那些商賈們,會比鄉間豪民更有良心。

在鄉間活不下去的人,是不是一定能在城裡混到飯、吃不至於餓死?這個問題實在難以回答,除非人們走得遠些,一口氣奔到江邊海畔,吃上南北貿易的飯。

但那碗飯又真不容易吃……

他在海上的時候,時常和來自各地的船員打交道。

北方的船員,許多都有大周軍隊的背景,幾乎個個手上都有人命;而南方的船員,則不僅僅是船員,有時候也是海盜或者類似成分,遇上北方強人難免吃癟,但那種兇惡的神情足夠嚇住陳自明瞭。

只有這樣的狠人,才能守得住南北兩家貿易線上的金山銀海。

陳自明在海上最後的半年裡,和幾個地位高的船頭,尤其是那個叫王二百的山東人混得熟了,彼此談話沒什麼顧忌。

聽王二百說,中原各地遭到蒙古入侵,大肆屠殺以後,狠狠地傷了元氣,時至今日,猶自依託大周的軍戶、蔭戶體系,處在緩慢的恢復過程中。

而這一大片領土,在財政上只需供應軍隊,幾乎沒有別的負擔。

大周的財源,幾乎完全仰賴於貿易,而在貿易中提供的物資,好幾大項都來自於東北或漠南山後等地。

那些野蠻部落窮的連根鐵釘都沒有,拿一件兩件錦袍當寶,但他們有的是皮毛、人參、黃金、珍珠、馬匹等物產,也有的是不值錢的人力。

無數部落付出人力和物產,獲得農具、糧食、生活必需品和奢侈品。

它們陸陸續續發展起來以後,便能繼續深入北方,提供更多的物產和財富。

大周以專門的官署,負責扶持這些部落;以專門的強大武力,用來嚴懲違反規則的部落;最後,又以諸多北方的大城大港,作為貿易的中轉環節,用來調配各地的需求和供給,從中賺取更多的利益,用那些利益供養軍隊和朝廷,穩定巨大的疆域。

王二百對這一整套運作體系甚是自豪,這是他去年上岸,作為船頭代表參加培訓時學到的,他覺得,這無疑就是大周的興盛之源。

但陳自明看來,關鍵並不在大周如何施政。

大周最大的優勢,便是其繼承的,是女真人瞎搞了幾十年、蒙古人痛殺了幾百場以後剩下的爛攤子。

大周本身,是個在爛攤子上崛起的兇蠻武人政權。

武人何其粗鄙,本來並不該有什麼成就。

可在這個爛攤子裡,漢兒都是斧鉞下僥倖偷生之鬼,除了條命,什麼都沒剩下;異族更都是近乎野獸多過近乎人,他們連命都沒有價值,和被驅使的獵犬沒啥兩樣。

反正他們已經活在地獄裡,壓根就沒有可失去的了。

大周無論怎麼去做,只要有一丁點的成果,給治下某一部分的百姓帶來一點利益,就總比女真人或黑韃子強些。

說不定那些北人過慣了兵荒馬亂的日子,只要一晚上睡醒沒有被韃子的鐵蹄踏成肉泥,都會覺得是大周的德政,跪下來高喊幾句陛下萬歲萬萬歲。

而那大周皇帝親信的,包括他的軍隊、他的商行體系中人整日裡吃香喝辣,撈足好處,這也正是武人當國的本色。

陳自明回憶起王二百得意洋洋的面容,想到這個船頭在無數場合的古怪表現,想到那許多北人滿嘴都是廝殺往事的德行,覺得自己的判斷一定沒錯。

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拒絕了北人繼續高薪聘請,轉而回鄉的原因之一。

大宋則與大周相反。

大宋本來就推崇文教,南渡以後百年,百姓已經習慣了和平,形成了相對穩定、安寧的生活模式。

這種模式一旦被打破,沒有人知道該怎麼應對,包括朝廷在內。

而直面艱難的百姓們,更是驚恐惶惑,亂作一團。

陳自明沒法指責他們,總不見得說,大宋的百姓活該去過北人那種苦日子?那種可怕的生活終究只在嘴上傳說,眼前鄉里鄉親紛紛陷入窮困,眼看快要滑向深淵了,這才是亟待解決的難題。

他自己一路上遭人求援求助,其實也有些驚慌。

以至於恍惚覺得,是自己過去兩年出遊,沒能時時刻刻給鄉親們出主意,才導致了現在的困窘局面。

這局面該怎麼擺脫?

陳自明一時焦躁。

若在數年前,他腦海裡首先想到的,必定是去城裡問問官府,看看老爺們是否能高抬貴手。

可他出海兩年,見識比以前廣了許多,知道就算在臨安城、慶元府這種地方,底層官吏也半數顢頇無能,半數貪得無厭,別提天高皇帝遠的臨川了。

就在兩個時辰前,臨川城裡的吏員們聽說陳自明從海上歸來,一個個羨慕得眼睛發紅,連聲讚歎說,陳郎中在海上,拿的便是史相公和北面郭官家的錢財,只要盡心,富貴不愁。

好歹他們是拿著朝廷俸祿的,這種作派,能指望什麼?

這年頭想要過得好些,非得靠自己。

而陳自明放眼四顧,願意做個厚道的僱主,願意和底下人分享收益的,只有一家。

這一家,恰好是陳自明夠得著的……

他忽然站起,在廳堂裡來回走了兩圈。

月前他向商行方面告辭的時候,商行挽留的誠意很足,而且還說了一個訊息。

那就是從今年開始,大周所屬的多家商行,將會在沿江沿海的十幾座城池大舉招募人手,全面放開與大宋商賈的合作。

這必然會帶來更大的貿易利益,使得參與其中的人賺的盆滿缽滿。

就算陳自明只是個醫生,也有施展的地方。

原來大周以草原上的韃子為大敵,所以在漠南的地盤上,他們開礦、開廠、開荒種地、興建城池堡壘道路橋樑,全都要用人。

這幾年大周朝廷不斷遷移人口到北面,聽說已經陸續遷移了二三十萬人,猶嫌不足。

而人丁大量抽調的結果,便是南面各地也都急缺可用的人手,不得不高薪從大宋聘請。

莫說什麼鍊鐵的、鑄錢的、印刷的、制瓷製陶的手藝人,或者有本事的賬房、會伺弄田地的老農;那都是被人哄搶的。

有經驗的醫生也哪裡都缺,無論軍隊裡的醫院,各城池裡的藥局,海上的商隊,全都虛位以待。

只要有真本事,每月三五十貫都拿得。

便如陳自明,去年他的醫術很得讚賞,所以到下半年,簡直可以在慶元府的商行駐地橫著走。

便是水平差點的,也無妨。

河邊海畔常見的疾病不過那幾種,但凡能照著症狀開方子,足能混口飯吃。

所以陳自明要想帶著鄉里們,把日子過得好些,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組織他們去北面大周。

陳李莊裡,像陳自明這樣第一流的良醫只有一個,但本地畢竟多有從醫或者種植藥材的。

那麼多人耳濡目染,稍許腦子聰明點,再臨時背一背醫術,出去裝個野郎中,足夠應付北方粗鄙武人了。

想到這裡,陳自明下定了決心。

他猛地走出廳堂,又一把推開了虛掩著的院門。

果然院門外側還聚集數人,陳自新和李氏族老俱都在內。

這些人自然是想候個機會,再探一探陳自明的家底。

這樣的做法稱得上冒犯了,見陳自明猛衝出來,幾人紛紛跳起,很有些尷尬。

“我有個主意,足能解了你們所有人的難處。

不過,須得有點膽量.”

陳自明冷冷地道。

李氏族長吃了一驚,臉色變了:“殺官造反的事,我們可不幹.”

陳自新在旁補充:“搶劫錢莊也不行.”

我不過是遊學除外兩年,和北方武人打交道多了些,你們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拿了我許多錢財,就這麼編排我嗎?陳自明忍不住怒罵道:“你們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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