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勒古臺就在眼前,蒙古人如狼似虎,全靠著趙瑄強行撐住場面,與之對峙。

趙瑄在步處人群的時候已經下定決定,這種時候只憑一口氣頂著,哪怕泰山崩於身前,神色也絲毫不能變。

可這會兒,他實在沒辦法頂著這口氣了。

非止頂不住,而且還大喘著氣,有些慌亂地環顧整個榷場。

方才明明在的,可這才一眨眼的工夫,就真不見了呂樞和阿多兩個!

當年曾和趙瑄一同喝酒吃肉的昌州郭六郎,如今已經是大周的皇帝。

他和皇后顛沛流離多年,除了皇子郭靖以外,身邊就只剩下呂樞這一個親戚。

因為事關重大,呂樞此番不得不來,但縉山以南好些軍鎮這陣子都外鬆內緊,秘密點起精銳,做足接應的準備。

而力主呂樞潛藏於商隊之中,在蒙古人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上一遭的,正是我趙某人!

結果呂樞就在我眼皮底下失蹤了?

不會出事吧?萬一真出了事,這比打輸一場仗的干係還要大多了!我有幾個腦袋,能抵得上這麼大的疏忽?

趙瑄覺得,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然後自己又一個倒栽蔥跳了進去。

一時間,他腦海裡無數念頭紛繁,眼前發黑,額頭的汗水淌得猶如瀑布,兩腳都在打軟。

這情形,自然瞞不過別勒古臺。

別勒古臺頓時大喜。

在他看來,趙瑄身為邊境守將親身來到狗濼,明擺著是帶隊來做生意的。

而別勒古臺抱著洗劫榷場發大財的念頭來到這裡,方才眼看著趙瑄輕描淡寫燒去一個倉庫,很是擔心此行一無所獲。

他的情緒就有些大起大落,以至於鬢角的血管一陣陣鼓脹。

不過,這會兒忽然發現,趙瑄這廝也不過如此嘛?

這廝確實闊氣,也確實狠,但他也和普通人一樣,不捨得那些財貨!縱火燒了倉庫,他也一樣心疼!

想到這裡,別勒古臺整個人都鬆快了。

他是成吉思汗的親族中最為力大之人,曾在公開的格鬥中,折斷主兒乞氏部首領播裡的腰骨。

因為常年以力大自詡,他日常飲食也多用肥甘厚味,吃得葷油極多,這兩年不打仗,消耗少了,結果整個人比以前胖鼓出幾圈。

人忽然肥胖以後,很容易覺得頭暈。

這會兒心情驟然放鬆以後,不知為何,頭暈的症狀越來越重。

別勒古臺初時還不在乎,心中繼續盤算:

原來大家都是貪財的?

原本一次性的橫財,竟然真有機會成為細水長流般持續的好處?

這是好事啊,有得談!

對對,真的要談。

因為細水長流自然很好,可大汗既然在詢問草原局勢,就證明西征大軍隨時會折返。

到那時候,任何生意往來都會停止,我別勒古臺或許又會成為屈居黃金家族末席的左翼千戶那顏……所以,要趕在大汗回來之前,把水流擴張得大些,要爭取時間培植我的勢力!

相對於趙瑄怎麼都壓抑不住的憂色,別勒古臺臉上的幾乎要放出光來。

他猛然覺得,自己高踞在馬上的威嚇姿態很不適合用來面對生意夥伴,於是連忙縱身下馬。

這個挺身下馬的動作,使得腦袋一陣陣的暈眩感比先前強了十倍。

他腳下沒站住,整個人踉蹌了兩步,虧得罕禿忽撲上來,用力將他扶穩。

別勒古臺只覺天旋地轉,他竭力想要站穩,卻怎麼都站不穩,反倒是胸腹裡一陣陣的噁心,想要嘔吐。

他抓住兒子手臂的雙掌用足了力氣,硬生生把罕禿忽的手臂握出了淤青。

這樣不行,我得緩一緩!

他知道再耽擱下去,只怕要當場出醜,於是撐著最後一股勁頭,低聲對罕禿忽道:“扶著我,退到庫區外頭。

讓人看住他們,等我歇息過了,再找他們談!”

罕禿忽見別勒古臺臉色忽然血紅,忽而煞白,知道父親必定是暈眩的毛病犯了,當下也顧不得再向漢兒們放狠話,只嘬唇作哨,便帶著騎兵們卷出外間。

眨眼間,數百騎退出老遠,許多騎兵急著響應那顏的吩咐,直接策馬躍過將近一人高的庫區外牆。

原本刀劍加頸的危險局勢驟然緩解。

商隊裡許多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以為蒙古人是打算退到遠處,用箭矢把所有人都殺死,於是繼續鑽在車輛或者柵欄底下,絲毫不敢亂動。

隔了好久,才有人冒頭出來問:“蒙古人退讓了?”

來得如此兇悍的一群蒙古人,就這麼雷聲大雨點小地退開?這是什麼樣的好運氣!

幾名商賈噗通一聲跪在趙瑄面前:“趙將軍真是威武!趙將軍一把火嚇退了蒙古人呀!”

這句話提醒了在場眾人。

此時蒙古人猶在外間虎視眈眈,只有趙瑄是唯一的主心骨,於是上百人紛紛拜伏,人人都道:“趙將軍真乃神人也!接下去怎麼辦,我們都聽趙將軍的!”

眾人諛詞潮湧,趙瑄卻怔愣著不說話。

他本來打算燒掉三四個倉庫,不斷給別勒古臺施加壓力,別勒古臺忽然示弱,實在出乎意料。

他只能確定,別勒古臺來到這裡,是有利益上的需求,而非單純的殺人劫掠。

這是好事。

蒙古人就算把那套殺人立威的套路用得再熟練,只要他們有所求,就遲早會落入漢兒的節奏。

在這上頭,不止趙瑄,在場的每個商賈都是專業的。

但趙瑄又顧不得喜悅,因為他滿腦子都陷在焦慮之中,竭力猜測呂樞的下落。

過了會兒,有個商賈撞著膽子扯了扯趙瑄的袍腳:“趙將軍,咱們接下去該怎麼辦?”

趙瑄忽然大跳起來。

“幹什麼?趕緊找人啊!”

有人下意識地反問道:“找人?找什麼人?蒙古人雖退,局面卻依然危險,咱們不得先想辦法應付蒙古人嗎?”

又有人嚅囁道:“還是趕緊去救火……那處倉庫裡,或許還有物資能搶出來些……”

“趕緊找人!”趙瑄厲聲道:“咱們來此的同伴,方才被蒙古人襲擊死傷了多少,逃散了多少,全都找出來。

傷者要救治,死者要收殮,逃散者要安撫……一個都不能少!”

敢深入草原之人,大抵帶著幾分沒把人命當回事的勁頭。

行商路上死了同伴,通常直接往深山大壑裡一扔。

願意出面安排火化的,已經是極大的情分。

這會兒聽得趙瑄言語,眾人面面相覷。

又過一會兒,才有人舉著大拇指讚歎:“趙將軍,真是仁義!”

“不要廢話了,快找!”

趙瑄又喝:“蒙古人那邊,我自有辦法應付,先把咱們的人都找回來!”

眾人一鬨而散,連忙各自尋找。

趙瑄往左右看看,覺得沒人關注自己,才又快步奔向呂樞和阿多原本身處的位置。

那兩人果然不在!

柵欄後頭沒有,車輛旁邊也沒有,附近丈許開外的深草叢裡……

趙瑄覺得身上的血都快凍住了。

他抱著萬一的期望,撥開草叢低頭一看,卻見盧五四不知何時皺眉蹲在那裡。

“你發現什麼了?”趙瑄沒好氣地問道。

盧五四伸手摸了摸地面,又牽過幾支折斷的草莖,看看斷口的模樣。

“有人從後面的鹽沼淌水過來,先打暈了阿多,然後把他和……”盧五四聽到草叢外頭有人走動言語的聲音,於是站起身,往遠處眺望兩眼:“……都帶往那個方向,兩個人都被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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