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無鞍馬的技巧,和騎乘鞍韉俱全的馬匹時截然相反。

馬匹鞍韉俱全的時候,騎士靠馬鐙支撐體重,人和馬處於分離的狀態。

所謂人馬合一的說法,指的是人要持續地調整自己的起坐姿態,以減輕馬匹受力的負擔,配合馬匹奔走的韻律。

無鞍馬上的騎士則必須真正緊貼馬匹,這麼做,是為了用身體的每一部分去保證人和馬匹的連線,不至於被甩飛下馬,但動作又必須足夠柔和,以保證馬匹的舒適。

這不止對騎士的技巧要求極高,更講究對馬匹性子的熟悉,在人和馬匹之間建立信任。

此時兩人臨時拽馬就走,只挑了看起來最是高壯善走的,什麼熟悉性子、建立信任,無論如何都來不及做到。

老實說,他兩人本也沒這個本事。

呂樞的身份特殊,乃是大周朝堂上唯一的國戚,大周再怎麼宣揚剛健的武人風範,日常總少不了有人奉承他,就算呂函督促得再嚴,太學裡的教師們並不會真把他當作衝鋒陷陣的將士一般操練。

至於阿多,更是個擅長術算和格物的,在太學裡有個專門的屋舍,供他和同好們擺弄奇奇怪怪的裝置。

郭寧曾經親口說,阿多日後的前程不在沙場。

所以阿多的日常武藝訓練並不疏忽,卻也不會像精銳戰士那樣面面俱到,更不會特意去練習無鞍馬的騎乘技巧。

縱馬賓士沒多久,呂樞就被顛得五臟六肺都要翻轉,跨下的黑馬還不知為何暴躁起來,忽然左右搖頭,猛打響鼻,四蹄也跟著亂踏。

呂樞一不留神,幾乎落馬,他揪著馬鬃沒口子嚷道:“乖兒,快跑,今日過後,我請你吃好的!吃細糧!吃雞子!”

那馬兒哪裡聽得懂?愈發騰踏得厲害了。

就這一下子耽擱,就已進入追兵的箭矢射程。

接連幾支箭矢在呂樞身邊掠過,震動空氣的尖銳響聲就在他耳邊迴盪。

呂樞十分焦慮。

他知道這是因為夜間看不清人影,但凡月色稍稍明亮,自己早就成了刺蝟!

就在這時,阿多的戰馬也猛然跳躍,嘶鳴不已。

怎就挑出了兩匹不聽使喚的馬?呂樞幾乎狂躁,卻見阿多猛然兜轉回來,原來方才是他用雙手勒頸示意,強行扳回馬匹。

阿多手裡拿著一塊隨手撿到的石塊,與呂樞兩馬交錯之際,奮力用石塊的尖端猛砸黑馬的後股。

黑馬吃痛,希律律地嘶鳴兩聲,開始不管不顧地狂奔。

塔塔兒人追得那麼近,馬匹連續兩次兜轉方向的時間,足夠塔塔兒人覷準了開弓射箭了!阿多這是在拿命掩護呂樞!

呂樞忍著身上幾處傷勢的痛楚,死死地箍著馬脖子,他一再試圖扭頭去看阿多的動向,卻因為馬匹顛簸起伏,怎也不敢鬆手擰腰。

耳聽得後頭蹄聲如雷轟鳴,呂樞畢竟年少,這時候六神無主,只連聲呼喚:“阿多!阿多!”

連喊了數聲,後頭蹄聲越來越近。

呂樞深吸一口氣,腰腿蓄力,準備待敵人湊近時,躍身過去拼命。

轉過半個身子,呂樞繃緊的神經驟然放鬆。

來的不是敵人,而是阿多,他又趕上來了。

“沒事就好!快走快走!咱們往金蓮川去,張紹在那裡,到了那裡就安全了!”呂樞喊了兩聲,沒聽到阿多答應。

此時兩匹馬的距離接近,呂樞定神再看,只見阿多搖搖晃晃,彷彿隨時要落馬的樣子。

月色下,他的臉色慘白,一支箭矢的箭尖從胸側鑽了出來,鮮血沿著鐵製的箭尖往外直冒!

呂樞大叫一聲,目眥盡裂。

這兩人年紀差了四五歲,因為阿多少年時性子遲鈍,當年在潰軍河營地的時候,便是呂樞的玩伴。

阿多的家人全都死在蒙古人手裡,呂樞除了一個姐姐以外,家人也都死盡。

兩人一向很有彼此扶持之感,也有共同的、如君如父的兄長。

所以後來數載,兩人雖時有分離,卻始終情好莫逆。

此時眼看阿多的身軀被箭矢貫穿,呂樞的心裡便似一團邪火猛燒,幾乎要吐血。

本來此行甚是順利,現在趙瑄和盧五四不知生死如何,阿多又身受重傷!怎麼就這樣倒黴!眼前這情形,簡直就和多年前從烏沙堡一路敗逃的場景相似,眼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一個個掉隊,呂樞全然無能為力,沒有任何辦法!

後頭的塔塔兒人還在追擊,越來越近,箭矢還在空中颼颼飛射。

他兩人奔逃的路線,本是筆直往金蓮川去。

呂樞很熟悉這一帶的地形,知道只要東行六十里,就能遇見張紹設在金蓮川以西的北羊城軍堡。

北羊城軍堡是縉山行省下屬的十餘個骨幹軍堡之一,依託早年的火唵榷場舊址興建,城牆全是條石築成,方圓兩裡,堅固異常,駐有正將一人,將營直屬步騎六百。

一入軍堡,莫說區區兩三百個塔塔兒人,便是三五個蒙古千戶聯手來攻,呂樞也穩如泰山。

而且呂樞既然抵達狗濼鹽場,張紹那邊事前也得了密令,會額外調動兵力前出策應。

呂樞相信,兩人奔走三四十里,就可能撞上大周的巡哨騎兵。

可是,時間不夠了。

呂樞的騎術不過關,還要帶著越來越昏沉的阿多,在東面的平曠土地上根本甩不開後頭的塔塔兒人。

那些野人越追越近,十里之內,必定會追到首尾相接!阿多的傷勢必定嚴重,也根本拖不到奔行數十里,接受北羊城軍堡裡軍醫的救治!

呂樞猛地咬牙。

“阿多!跟緊我!”

他喊了一嗓子,隨即扳著馬脖子,往左側慢慢用力。

黑馬不滿地噴著粗氣,跟隨著騎士的指示,奔跑的方向慢慢轉向北面。

阿多的神志有些昏沉,已經沒法詢問呂樞的意圖,只下意識地扯了扯馬鬃,讓馬匹跟著前馬奔行。

兩騎一前一後,往北面鹽沼深處狂奔。

狗濼鹽池在這個位置漸漸乾涸,與東面另一鹽池名叫蓋裡泊的,間隔開了數里。

這數里寬窄、近百里長的灘地,便成了通往更北方深山荒漠的道路。

但這道路沿線的地形過於複雜,遍佈鹽沼、荒灘和丘陵。

無論人、馬,動輒陷入鹽沼而死,一向很少有人走。

便是當年大遼所設的鹽路,也都繞行東面兩百多里,從桓州方向進入草原。

一年前,因為和定海軍相處熱絡的關係,全真教有位號曰長春子的高道,曾試圖出塞傳道,為了節省時間春去秋還,決定從狗濼和蓋裡泊之間的這條灘地穿越。

縉山方面專門派了非常熟悉路途的嚮導,可途中他們依然好幾次險些被沼澤沒頂,丟了好幾頭牲畜和行李,差點也丟了性命。

回到中都以後,長春子就此特意賦詩一首,詩云:坡陀折迭路彎環,到處鹽場死水灣,地無木植唯荒草,天產丘陵沒大山。

這首詩,呂樞居然也是念過的。

但這會兒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一頭猛撞進了鹽沼深處!

後頭追擊的塔塔兒人在夜幕中忽然驚動,騎馬追擊兩個莫名逃竄的小子許久,又因為倉猝出外,好多人箭袋裡壓根沒裝幾支箭,這時候一個個都不耐煩了。

忽然見他們扭轉方向,往北面鹽沼灘地去了,人人轉怒為喜,都道:“我們這兩年能在狗濼周邊自在殺人,而幾番躲過蒙古人的探查,就是因為熟悉鹽沼地形!這兩個小兒奔向鹽沼,那是找死了!”

當下百餘騎蹄聲隆隆,緊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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