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郭寧在鴨兒寨擊退蒙古追兵,並對著蒙古使者公然宣示自家的漢兒身份。

他那段話語,其實也沒什麼特別,但許多將校們卻都覺得霍然開朗,又激動又興奮。

比較有見識的人,當天就彼此竊竊私語,摩拳擦掌。

哪怕是一些懵懂的,也開始感覺到軍中的氣氛,同伴們的心氣明顯不同了。

隨後郭寧與苗道潤、張柔等大豪聚會,隨即拿出了擁升王入中都的計劃,意在藉著蒙古入侵的機會,攫取朝廷權力。

這個計劃輕而易舉地打動了聞風而來的河北大豪們。

大豪們本來也都是膽大妄為之人,更有許多唯恐天下不亂的人物。

他們各自手中都有實力,困居河北塘泊,哪裡是自己心甘情願的?無非搏一鋪而已,輸了也不損失什麼。

如果有所收穫,那可是潑天也似的大利!待到郭寧引他們拜見了升王完顏從嘉,又有移剌楚材這個右丞相徒單鎰的代表從中斡旋作保,於是人人踴躍,紛紛動員力量,沿途加入。

短短數日之後,戰兵總數不超過兩千五百人的安州義勇便不再是主力。

取而代之的,是規模如滾雪球一般地迅速擴張,戰兵數量將近六千的河北義勇。

算上隨軍行動的老弱婦孺,其總人數超過一萬,戰馬不下千匹,沿途挾裹的大小船隻超過三百艘。

就連郭寧本人,事前都沒想到能有如此聲勢。

這支龐大的隊伍,沿著東西向綿延的塘泊地帶迅速行軍,用了十天時間,不斷穿越湖澤間的複雜地形。

郭寧本人親自領兵為先導,他在饋軍河營地收攏的全體部屬俱都隨行。

一路上碰到州縣、軍寨,便毫不客氣地勒索糧秣物資,隨即大搖大擺地快速越過。

這一日傍晚,他帶人越過了霸州益津關,即將接近信安縣。

塘泊地帶屈曲九百餘里,到了這一帶,受到易水和滹沱河兩面的約束,南北之間狹窄了許多。

郭寧等人已經刻意沿著水澤間人際罕至的偏僻道路行軍,但路上卻撞見了愈來愈多的逃難百姓。

難民們有些三五成群蹣跚而行,有些在路邊或躺或臥地休息,有些則分散在池塘和林地裡仔細搜尋,試圖撈魚或者撿拾果實、芡子等用來果腹的東西。

如果仔細分辨,可以發現他們個個都面黃肌瘦,而且大多數都是老弱。

除非聚集到數十人以上規模的大股隊伍,否則簡直看不到壯年男子身影。

杜時升便是信安縣人。

他雖然離鄉數十載,卻依舊關心,於是立即策馬過去詢問。

過了一會兒,他把馬鞍旁掛著的褡褳扔下地。

褡褳落地後散了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著的一些烤餅、雜果等食物。

百姓們立即聚攏過來,狂喜地瓜分了褡褳裡的食物,有人轉而盯著郭寧等人,眼裡露出極其渴望的神色。

郭寧看了看杜時升。

杜時升苦笑兩聲。

“有多的乾糧,再給一些吧.”

郭寧對同伴們道:“我們抓緊趕路,今夜要到信安,不能耽擱.”

當下傔從們七手八腳地又湊了兩個褡褳的食物,交到杜時升手裡。

郭寧帶著騎隊們繼續前行。

策馬走了大半刻,杜時升才從後頭趕上來。

看起來,散發糧食的過程並不順利,大概是有人哄搶的緣故,他的衣袍都亂了,好像髮髻還被人扯過。

“那些百姓,都是進之先生的同鄉麼?”

郭寧問道。

“他們的村落,距離我家鄉不過二十里.”

杜時升嘆了口氣:“蒙古人的力量還遠遠沒有延伸到此地,這些百姓,都是被本縣的官吏逼入水澤中的。

縣中官吏說,蒙古軍即將殺來,各地都要據城而守,於是打著和糴的旗號,搶走了他們全部存糧,卻不容他們進城避難……所以只能逃亡塘泊,試著捕魚捉蝦,熬過這一場.”

說到這裡,杜時升忽然發怔,大約是想到了自家宗族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他又嘆一口氣。

“世宗、章宗皇帝之世,河北素號昇平富庶,只河北東西兩路,就有戶口二百餘萬,佔了整個大金國戶口數的四分之一。

無論農業、紡織、陶瓷、礦冶俱都繁盛.”

“然而到了明昌、泰和以後,朝廷政爭不斷,財政瀕臨崩潰。

為了維持局面,各級官衙對河北、中都各地的搜刮一日緊似一日,可偏偏撞上水旱蝗災不斷,地方上的官吏又多胡作非為,乘機壓榨。

於是民心一搖,盜賊蠭起,十餘年麋沸不息.”

“待到北方邊疆日趨窘迫,本來作為金軍骨幹的女真人死傷慘烈,士氣低靡。

此時朝廷竟以為,軍隊缺乏戰鬥力,是因為女真人田少,不足以養家餬口,於是再度括地予女真人。

結果……”杜時升連連搖頭:“大金的括地手段之酷烈,胃口之貪婪,簡直亙古以來未有。

女真人的猛安謀克本就在河北、山東坐擁三千餘萬畝土地,佔到地方墾田的三分之一,而承安年間,宰執完顏宗浩主持括地,所獲又達三千餘萬畝,超過朝堂計劃的四倍。

也就是說,河北漢兒的戶口、人丁將近女真人十倍,卻只擁有三分之一的土地,其中還要扣除大量的官地……而他們承擔的賦稅,雜稅,一縣就超過五千餘萬錢!每次徵發壯丁打仗,年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子,一個都逃不了!”

“如此一來,百姓還能活麼?自古以來,哪有朝廷將百姓逼迫到這種程度的?將百姓逼迫到這種程度的,又哪裡還配稱為朝廷?”

杜時升說到這裡,怔怔地呆了半晌,才慢慢地道:“郎君,我早年在胥丞相門下奔走,你是知道的。

女真貴人們都說,胥丞相是奸臣。

我也眼看著他門下的官吏們一個個搞得灰頭土臉。

可他們是在想盡辦法去治水、去變更鈔法、稅法,他們是想替大金續命啊。

女真貴人們不樂見此舉,如之奈何?”

杜時升此時策馬所經之處,乃是與塘泊交錯的人工林地。

當年宋遼對峙,宋人在塘泊之間密植榆、柳、桑、棗等樹,所植樹木中通一徑,僅能容一騎,用以限制契丹人的騎兵。

百數十年下來,樹木日益繁茂,合抱之木交絡翳塞。

騎隊走在其間,樹影濃郁,光線黯淡,還沒有風,悶熱難當。

他說著說著,前頭一條橫貫過道路的虯枝直壓過來。

郭寧反應很快,立即探臂過去,將他的肩膀猛往下按,他也下意識地矮身伏下,這才沒有撞破腦袋。

他直起身子,心有餘悸地往後看看,又轉向前頭。

策馬走了一段,杜時升又道:“早年我在中都,當街大喊天下將大亂,世人或者覺得我妖言惑眾,或者以為我瘋了。

其實,我是當真的。

郎君,大金就要完了,百姓們已經厭倦,不,甚至是痛恨大金!咱們一路行來,看得已經越來越明白。

所以……”他終於咬牙問道:“我聽說,按郎君原先的意思,是想去……想去山東?”

郭寧初次聚眾的時候,曾與潰兵首領們商議下一步的去處。

而那場討論之後,郭寧從未再公開提及這方面的計劃。

此時杜時升忽然說起,駱和尚嘿嘿笑了兩聲,李霆不露痕跡地催馬上來,看看郭寧的神色。

“當時是這麼想的.”

郭寧頷首。

“郭郎君,咱們真要去中都趟那灘渾水?值得麼?”

頓了頓,杜時升又壓低嗓音:“咱們直接去山東,不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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