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圍攏,但見郭寧寥寥幾筆,便繪出了一副地圖,又在地圖上陸續新增了城池、道路、山川、河流的形勢。

在場諸人都是打老仗了的,經驗豐富,深知諳熟山川地理,方可進退有據。

不過,如郭寧這般輕易畫出地圖的本事,真不是每人都有。

當下便有人微微頷首。

而汪世顯抹了額頭一把汗,心道,原來郭六郎不是要造反?我想多了?他再看看地圖,忍不住道:“原來郭六郎的意思,是要離開河北,以求海闊天高!”

他這句話出口,駱和尚沉吟不語,李霆等人皆是一愣。

“離開河北?”

有人轉了轉眼珠。

他們本就是背井離鄉之人,對此並不排斥。

原先各路人手滯留河北,是因為眾人宛如沒頭蒼蠅,既無方向,也無目標罷了。

眼看郭寧似乎已有通盤計議,人人都感興趣,連忙再湊近些。

有幾人道:“離開河北也挺好。

不過,離了河北,又能去哪裡?”

眾人都看郭寧,郭寧不動聲色。

他以筆指點地圖,徐徐道:“適才我們一氣說了那麼多條死路,條條都在河北。

皆因今後數載,朝廷各路兵馬,乃至中都侍衛親軍、合扎猛安,必然會在河北與蒙古軍持續糾纏惡戰。

過程中,如我等散兵遊勇十有八九是要肝腦塗地的。

所以,河北這地方,不能待了.”

“六郎的想法是?”

“諸位信得過我郭六郎,願意聽我的建議。

但我卻不會胡亂決定,更不會拿大家的身家性命去做賭注!此時既然說起,我們當場便議一議……諸位請看!”

說到這裡,郭寧挪動筆尖,先指一處城池標識。

“這是中都大興府!”

有人認了出來。

“正是.”

郭寧應聲道:“中都大興府乃天子腳下,貴胄如雲,若早年間意圖朝廷的富貴,去也無妨。

而今黑韃勢大,朝廷風雨飄搖,中都首當其衝……只怕比河北還危險些。

我以為,咱們已經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委實不必自找苦吃.”

說到這裡,眾人去看李霆。

李霆悶悶點頭:“這話沒錯!”

郭寧的筆尖轉向西面,再到西京方向。

他還沒說話,駱和尚已經大搖其頭,於是其他人也都搖頭。

兩年前蒙古軍就曾攻掠雲內、東勝、朔州等地,迫使朝廷西京留守胡沙虎棄城而逃。

去年蒙古軍再度攻向西京,先在密谷口摧破援軍,隨即縱騎橫掃各州軍,所到之處,軍民皆遭屠殺擄掠一空。

如今大同守將抹撚盡忠號稱行省西京,其實眾人都已聽說,他能掌控的,就只剩下一個西京城而已。

那可不是能讓人安生的地方,壓根都不必說。

郭寧的筆尖毫不停頓,往南指向河東一帶:“河東乃天下之腰膂,元帥右都監蒲察阿里統領重兵於此。

不過,正因為此地乃天下腰膂,故而軍役極重、期會促迫,動輒大舉籤軍徵發,我們若往此地……嘿嘿,一旦被籤充入軍,只怕轉眼又被遣回河北作戰,又要作刀下之鬼.”

此話一出,眾人心有慼慼,當下俱都搖頭。

“至於再往西面的……”郭寧話音未落,汪世顯用力揉著面頰,苦笑道:“再西面,就到了關中……那地方更不用談了!我自家回鄉是一回事,至於諸位,不值得走那一遭!”

眾人都知汪世顯是從關中籤充入軍的,有好幾人曾聽他說起關中連年饑饉,境內盜賊縱橫的故事。

何況,那地方也太過偏遠了。

當下一道道眼神又挪回郭寧的筆尖。

“接下去一處,倒是個穩妥的所在,而且,距離還近.”

郭寧持筆點了一點:“南京路,開封府方向,如何?”

眾人聽他這麼說,各自思忖,屋子裡靜了一靜。

郭寧輕咳一聲,向駱和尚使了個眼色:“慧鋒大師以為如何?”

“南京路?好啊!那地方距離蒙古人遠些!”

駱和尚搖頭晃腦:“再者,開封可是當年南朝宋人的國都所在,出了名的富庶之地,據說,人物繁阜,財物蓄積如山!我還聽說開封頗產好酒、美食……”這話離譜了!慧鋒大師你是來搗亂的吧!郭寧再咳嗽兩聲。

駱和尚看上去粗憨,其實心思精細,當下便明白自己整岔了。

他連忙住嘴,差點咬到了自己舌頭。

兩隻大眼轉了轉,駱和尚語氣一沉,憂心忡忡:“南京路自然是個好地方。

不過,依灑家看來,那地方也有絕大的問題.”

“什麼問題?”

李霆立即發問。

諸人都看駱和尚,等他解釋。

駱和尚哪裡曉得?一時只覺額頭冒汗,頭皮發癢。

他連忙舉手,裝作去摸自家腦袋。

摸了三五下,腦海中全然混沌。

他連忙呵呵而笑,作胸有成竹的姿態:“郭六郎可想到什麼了?”

郭寧沉聲道:“南京路離蒙古人遠些,這話沒錯。

可這地方,又離南朝的宋人太近.”

立時有人笑道:“宋人有什麼可怕的?他們……”話說到一半,便繼續不下去。

通常來說,北地漢兒頗自矜於雄武,並不將體柔膚脆的南人放在眼裡。

可是泰和年間,曾有宋軍北上,在蔡州、唐州、泗州等地生出不小的事端。

當時朝廷固然將之打退,但在場眾人許多都是老行伍,隱約聽到風聲說,應付起來並不是那麼容易。

既然是在商議之後的去向,就得想得穩妥。

如今大金國勢衰頹,誰曉得宋人接下去會怎麼樣?若撞上宋人再起兵戈……一行人終究人少力單,又沒根基,說不得又成了墊刀頭的死鬼?這些人固然都是桀驁不馴的邊地悍卒,可也都清楚,他們這百多人,相比於龐大的朝廷體制,相比於各地的高官貴胄,簡直什麼都不是。

貿然到了某地,究竟能否順利落腳?又會面臨什麼樣的局面,受到怎樣的對待……誰也說不清。

汪世顯甚至想到,如果投靠宋人又如何。

他立刻用力搖頭。

算了算了,宋人的做派,實在是……唉,聽著就叫人不舒服。

此時在場眾人齊聲嘆氣。

這麼多方向,各有各的難處;這麼大的大金國,真就沒個安穩去處!李霆連聲冷笑。

駱和尚這時緩過了一口氣來。

他自床榻起身,站到案几旁,用粗大手指戳一戳地圖的一角,對眾人道:“如此看來,我們的生路,便只在這裡.”

“山東?”

李霆問道。

屋裡的人都是頗曾經歷陣仗的,沒有傻子。

這時候便都明白,郭寧繞了一個大圈子,其實目標始終就是山東。

李霆隨即再問:“山東好在哪裡?和尚又何以斷言,我們的生路,便在山東?”

駱和尚思忖片刻:“六郎怎麼看?”

郭寧不急著回答。

眾人聊了一陣,到中午了。

郭寧一覺睡了整日,錯過好幾餐,肚子餓得發慌。

他讓呂函給大家端來食物,帶頭猛吃了一陣。

待到吃飽了,人人身上有了暖意,他才重新起身,站到屋子正中。

“從地理上講,山東東西兩路據海岱之險,有大河縱貫、淮泗奔流,得魚鹽之利,為金、宋兩國的東方門戶,樞紐之地……這些,諸位大約都知道,我並沒有什麼要格外陳說的.”

郭寧沉吟片刻,露出下定決心的神色,顧盼諸人:“這幾年來,大金雖然頹勢漸顯,可終究是雄踞中原的大國,是朝廷。

大金北疆諸招討司雖然亂遭慘敗,可還有中都精銳,有南方諸多統軍司、總管府的數十萬軍隊,有中原數千萬的百姓。

我們這些如螻蟻般人,縱然對大金有不滿,有怨恨,總不見得就這麼起兵造反.”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笑了幾聲:“適才我們說到了,哪怕落草為寇,也是死路一條,何況造反?世顯兄急著勸我,千萬不要以陳涉吳廣自居……那很在理.”

李霆已經明顯不耐煩了:“郭六郎,適才你還說了,投效朝廷,乃是死路一條!”

“沒錯!”

郭寧探出雙手示意:“既然投效朝廷和背叛朝廷兩條路,都是死路。

那麼,我們的活路,就在兩條路之間.”

“這是什麼話?郭六郎,你在消遣我麼?”

李霆只覺完全不能理解。

他一迭連聲喝問:“你說的這些,這和山東又有什麼關係?”

郭寧問道:“李二郎可知道,近年來大金朝確確實實出了反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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